開端與結尾的研究: 李白詩中的淚

一、引言
  流淚是人類的一種特性, 按《淮南子》〈齊俗訓〉的解釋: “且喜怒哀樂, 有感而自然者也。故哭之發於口, 涕之出於目。此皆憤於中而形於外者也。譬若水之下流, 煙之上尋也” 。剛出生的孩子, 第一件做的事情就是哭, 但這應是一種本能或離開母體的生理反應。然而, 當孩子逐漸成長, 哭泣跟情緒二者即逐漸聯繫起來, 其中社會文化的期望有著一種影響力。女性多愁善感又或女性較男性易哭的看法, 普遍存在於社會中, 但在詩的世界中, 以淚洗面並非女性的專利。本文即擬從這個角度探討李白(701-762)詩中所寫的淚, 為配合開端結尾的題旨, 討論的用例將儘量以開端和結尾所見的為限。

二、哭泣涕淚等用語小統計
  筆者以詹鍈(1916- )主編的《李白全集校注匯釋集評》 為準, 檢索第124卷詩作詩作中使用與流淚有關的字詞, 如哭、泣、涕、淚、啼、嗚、咽、號、霑、潸然、玉箸等字詞。在同一詩中重複出現相關的字詞, 只作一次計算, 共計有120首詩作使用與流淚有關的字詞。若以在詩中不同的使用位置作計算, 在詩題中採用相關字詞的有6, 在開端和結尾均採用相關字詞的有2, 在開端採用相關字語的有8, 在結尾採用相關字詞的有49, 至於在其他位置的有60例。
  關於“玉箸”這個用語, 屬含蓄的用法, 5, 分別為“玉箸落春鏡”(3653), “玉箸點羅衣”(3657) , “啼流玉箸盡”(3677) , “玉箸夜垂流”(3681) , “玉箸並墮菱花前”(3712), 全用於閨怨類的詩作, 該詞大抵用於女子之口吻。沈義父(1278前後在世)《樂府指迷》: “鍊句下語, 最是緊要。如說桃, 不可直說破桃, 須用‘紅雨’、‘劉郎’等字。如詠柳, 不可直說破柳, 須用‘章臺’、‘灞岸’等字。又詠書, 如曰‘銀箸空滿’ , 便是書字了, 不必更說書字。‘王箸雙垂’, 便是淚了, 不必更說淚字” 。
  又以下的數據是有關各類詩作中採用與淚相關用語的小統計。

類別
使用
頻率
詩作
數量
百分比

類別
使用
頻率
詩作
數量
百分比
古風
10
59
16.9

懷古
4
37
8%
樂府
25
147
17%

閑適
1
36
2.8%
歌吟
10
81
12.3%

懷思
2
11
18.2%
13
125
10%

感遇
1
33
3%
4
51
7.8%

寫懷
3
12
25%
6
36
16.7%

詠物
0
24
0%
8
102
7.8%

題詠
1
12
8.3%
酬答
3
34
8.8%

雜詠
2
17
11.8%
遊宴
0
61
0%

閨情
17
56
30.4%
登覽
1
36
2.8%

哀傷
6
6
100%
行役
1
24
4.2%

其他
3



第一欄是詩的分類標目, 是《李白全集校注匯釋集評》按照宋蜀本的分類排序; 第二欄是在詩作中使用與淚相關語詞的頻率, 每首詩可以有多於一個用例, 但只計算一次; 第三欄是在該分類目底下的詩作數量; 第四欄則是有關詩作與各類詩作數量之間的百分比。分類標目有21, 22項是宋蜀本集外的詩作, 只有三首, 故權宜處理, 不入計算之列。在這22類的詩作中, “遊宴”和“詠物”兩項並無用例, 而使用與哭泣有關的詩作, 頻率超過百分之十的共有10, 包括“哀傷”(100%)、“閨情”(30.4%)、“寫懷”(25%)、“懷思”(18.2%)、“樂府”(17%)、“古風”(16.9)、“別”(16.7%)、“歌吟”(12.3%)、“雜詠”(11.8%)、“贈”(10%)。從這個簡單的統計看來, 大致上應該符合讀者的預期。“哀傷”類詩作共七首, 因其中三首詩題用上“哭”字, 故全以用上與哭泣有關的語詞計算。

三、哭泣涕淚等用語
  筆者翻檢《太平御覽》有關淚、哭、泣、悲、啼、涕等用語有關的引錄, “洟淚”見人事部28, “哭”見人事部128, “泣、悲、啼、涕”則見人事部129 。細讀有關引錄, 大部分與“哭”有關的事例, 都跟死亡(死別、哀祭)有關。許慎《說文解字》云: “哭, 哀聲也” , 又“哀, 閔也”, 段玉裁(1735-1815): “閔, 弔者在門也” , 故哭的字義甚明。李白詩用“哭”凡20, 可分作兩類。第一類共9, 其中6例用於“哀傷”類詩作中的詩題, 屬悲悼哀弔類的用語, 即〈哭晁卿衡〉(3748), 〈自溧水道哭王炎三首〉(3752, 3755, 3756), 〈哭宣城善釀紀叟〉(3758), 〈宣城哭蔣徵君華〉(3760)。至於〈經亂離後天恩流夜郎憶舊遊書懷贈江夏韋太守良宰〉(1666)中的“心知不得語, 卻欲棲蓬瀛。彎弧懼天狼, 挾矢不敢張。攬涕黃金臺, 呼天哭昭王 。無人貴駿骨, 騄耳空騰驤。樂毅儻再生, 于今亦奔亡”, 呼哭者應為詩中的主體。另〈憶崔郎中宗之游南陽遺吾孔子琴撫之潸然感舊〉(3354)中的“誰傳廣陵散? 但哭邙山骨” , 以及〈自溧水道哭王炎三首(其二)(3755)的結尾“哭向茅山雖未摧, 一生淚盡丹陽道”, 從詩題中可知, 哭者亦為詩中的主體。以上的用例皆與死亡有關。
  另一類的“哭”見於典故和“慟哭”一詞。該詞以“慟”修飾“哭”, 亦為哀的含意。“慟”未見於《說文》, 徐鉉(916-991)《說文》〈新附〉: “慟, 大哭也” , 又《玉篇》: “慟, 哀極也” 。又《論衡》〈問孔篇〉: “夫慟, 哀之至也。哭顏淵慟者, 殊之眾徒, 哀痛之甚也” 。“慟哭”一詞用於與阮籍、湘妃、杞梁妻、鄒衍, 以及申包胥等人物相關的典故, 7例 。此外, 尚有“慟哭來時路”(959)和“聞難知慟哭”二例。前者見於〈去婦詞〉開端“古來有棄婦, 棄婦有歸處。今日妾辭君, 辭君遣何去! 本家零落盡, 慟哭來時路” 。該詩從第三者的角度描述棄婦的“慟哭”, 《御選唐宋詩醇》卷4: “直起悲涼, 通篇纏綿悽惋, 怨而不怒, 直從《谷風》篇脫化而出” , 〈谷風〉為《詩經》“邶風”中棄婦的訴苦詩。後者則見於〈在潯陽非所寄內〉(3729)的開端, 應是李白於潯陽繫獄, 其妻宗氏赴尋陽為李白奔走營救, “慟哭”者為李白之妻子 。
  “涕”, 《說文解字》云: “泣也” , 《玉篇》“水部”云: “目汁出” 。《易》〈萃〉“齎咨涕洟”, 孔穎達(574-648)疏云: “自目出曰涕, 自鼻出曰洟”。一說是“往吊他人之喪事, 必持財物以贈之, 哭泣以表示哀悼” 。“淚”字作眼淚解, 《玉篇》“水部”云: “淚, 涕也” 。“洟”, 《說文解字》云: “鼻液也” 。“泗”, 《說文解字注》引《毛詩傳》曰: “自目曰涕, 自鼻曰泗” 。王力(1900-1986)認為“涕”由“眼淚”的意義轉化為鼻涕的意義, 是因為哭的時候往往是眼淚和鼻涕一齊來, 故有轉化的可能性 。另鄧明(1956- )曾提出詞義之間互相感染的說法, 以為哭泣時眼淚和鼻涕俱下, 故涕、泗、洟經常連用, 各字詞間的分別因連用而逐漸模糊, 涕因受泗、洟的感染而有“鼻涕”義 。李詩中用“涕”者凡10, 其中兩例為“涕泗”連用。李詩中用“淚”者凡74例。
  “泣”, 許慎《說文解字》云: “無聲出涕者曰泣” , 《玉篇》“水部”云: “無聲出涕淚” , 徐鍇(920-974)《說文繫傳》云: “無聲出涕者泣” , 故哭和泣的分別, 該是哭是有聲的, 泣則無聲或低聲。“泣”亦指眼淚, 張揖《廣雅》〈釋言〉云: “涕、泣, 淚也” 。劉向《九嘆》〈憂苦〉: “涕流交集兮, 泣下漣漣” 。李詩中用“泣”者凡24例。
  “嗁”, 《說文解字》云: “, 號也。”段注云:“号痛聲, 哭哀聲, 痛在內, 哀形於外, 此嗁與哭之別也” 。“啼”本作“嗁”, 指悲哀的哭泣, 《禮記》〈喪大記〉: “始卒, 主人啼, 兄弟哭, 婦人哭踊”, 鄭玄(127-200)注云: “悲哀有深淺也。若嬰兒中路失母, 能勿啼乎?” “悲”, 《說文解字》云: “痛也”, 段注云: “悲者, 痛之上勝者也” 。“號”表示邊哭邊高聲呼叫, 《顏氏家訓》〈風操〉: “禮以哭有言者為號” 。“號”可以用於人, 亦可用於動物。李詩中用“號”者凡9例。
  “咽”的用例見〈古風(其十九)(114)“欲語再三咽”, 大意為聲音受阻而哭不出聲, 或聲音抑制而顯得低沉微弱。至於“嗚咽”或“幽咽”的用例, 在李白的詩中, 只有二個用例。一是〈胡無人行〉(4450)結尾的“空餘隴頭水, 嗚咽向人悲”, 另一是〈古風(二十二首)(119)的開首“秦水別隴首, 幽咽多悲聲”。前者借聲音以情作結, 後者則以流水之景象起興。

四、李白詩中與淚有關的用典
  李白於詩作中與流淚有關的用語, 部分與典故有關。縱觀李白的用事, 大部分皆為常用的典故, 未見生僻。至於用典的作用, 不外乎援古以證今, 故《文心雕龍》卷8〈事類〉開端即云: “事類者, 蓋文章之外, 據事以類義, 援古以證今者也” 。從與淚有關的典故, 李白傾向直接引用有關事典。
  詩中所引與流淚有關的典故, 可以視作主體對客體的一種投射(projection)。無意識的內容, 人類無法直接感知, 必先經過“投射”, 才能認識。榮格(C. G. Jung, 1875-1961)的解釋如下:
投射意味著主觀過程進入客體。它與內向投射相對。因此, 投射是一種異化的過程, 在這裡, 主觀內容同主體疏離, 而可以說被收編到客體去了。主體有時借助於投射而使自己擺脫這些痛苦和不合的內容, 有時投射的則是一些正面的價值, 這些價值由於某些原因──例如自卑──是主體所無法達到的。(21)
霍普克(Robert H. Hopcke, 1958- )在《導讀榮格》一書中指出: “煉金家是將自己的心理特質與過程投射到客觀物質與過程之中, 然後再描述這些現象, 似乎它們發生在自身之外的物質世界之中” 。也就是說, 詩人將個人的潛意識投射到這些流淚的歷史典故中, 讓個人的精神與永恆的精神接觸, 達至個人(意識)與超個人(無意識)的統一, 以維持健康的人格。
  楊義(1946- )〈李白詩歌用典的詩學謀略〉一文的摘要中曾概括地指出, 李白寫邊塞豪情和宮中行樂, 多用漢朝典故, 安史亂後, 李白選用的典故多為戰國典、楚漢相爭典, 以及五胡十六國、永嘉南渡典, 寫山水流連和詩酒風流, 多用六朝名士典故, 寫流放飄之悲, 則多用屈原(約前339-約前278)、賈誼(200-168)的典故 。李白詩中有關流淚的典故, 除晉朝羊祜(221-278)墮淚碑的典故外, 其餘均來自春秋和戰國時期的典故, 見於《史記》、《左傳》、《列子》、《淮南子》、《戰國策》等典籍。
1. 齊杞梁妻
  齊侯襲莒, 杞殖戰死, 見於《左傳》“襄公二十三年” , 另齊杞梁妻的詳細故事見《列女傳》卷1:
齊杞梁殖之妻也。莊公襲莒, 殖戰而死。……杞梁之妻無子, 內外皆無五屬之親。既無所歸, 乃枕其夫之屍於城下而哭之, 內諴動人, 道路過者莫不為之揮涕, 十日, 而城為之崩。既葬, : “吾何歸矣? 夫婦人必有所倚者。父在則倚父, 夫在則倚夫, 子在則倚子。今吾上則無父, 中則無夫, 下則無子。內無所依, 以見吾誠; 外無所倚, 以立吾節。吾豈能更二哉! 亦死而已。”遂赴淄水而死。君子謂杞梁之妻貞而知禮。詩云: “我心傷悲, 聊與子同歸。”此之謂也。 (21)
其中重點與劉向《說苑》的記述詳略不同, 但關鍵仍是“其妻聞之而哭, 城為之阤, 而隅為之崩” 。《孟子》〈告子〉下: “華周、杞梁之妻善哭其夫而變國俗”。趙岐注云: “二人, 齊大夫死於戎事者。其妻哭之哀, 城為之崩, 國俗化之, 則效其哭” 。詩中的用例如〈白頭吟(其二)(853)“城崩杞梁妻, 誰道土無心?
2. 牛山淚
  《列子》卷6〈力命〉云:
齊景公游於牛山, 北臨其國城而流涕曰: “美哉國乎! 鬱鬱芊芊, 若何滴滴去此國而死乎? 使古無死者, 寡人將去斯而之何?”艾孔、梁丘據皆從而泣曰: “臣賴君之賜, 疏食惡肉可得而食; 駑馬稜車可得而乘也; 且猶不欲死, 而況吾君乎?”晏子獨笑於旁。公雪涕而顧晏子曰: “寡人今日之游悲, 孔與據皆從寡人而泣, 子之獨笑, 何也?”晏子對曰: “使賢者常守之, 則太公、桓公將常守之矣; 使有勇者而常守之, 則莊公、靈公將常守之矣。數君者將守之, 吾君方將被蓑笠而立乎畎畝之中, 唯事之恤, 行假念死乎? 則吾君又安得此位而立焉? 以其迭處之迭去之, 至於君也。而獨為之流涕, 是不仁也。見不仁之君, 見諂諛之臣。臣見此二者, 臣之所為獨竊笑也。”景公焉, 舉觴自罰, 罰二臣者, 各二觴焉。 (21)
又《晏子春秋》卷1“景公登牛山悲去國而死晏子諫”第十七:
景公遊于牛山, 北臨其國城, 而流涕曰: “若何滂滂去此而死乎! ”艾孔、梁丘據皆從而泣。晏子獨笑于於旁, 公刷涕而顧晏子曰: “寡人今日游悲, 孔與據皆從寡人而涕泣, 子之獨笑, 何也?”晏子對曰: “使賢者常守之, 則太公、桓公將常守之矣; 使勇者常守之, 則莊公、靈公將常守之矣。數君者將守之, 則吾君安得此位而立焉? 以其迭處之迭去之, 至于君也, 而獨為之流涕, 是不仁也。不仁之君見一, 諂諛之臣見二, 此臣之所以獨竊笑也。” (21)
李白詩中的用例有〈古風(其二十三)(122)“景公一何愚! 牛山淚相續” 。
3. 申包胥淚
  《史記》〈伍子胥列傳〉:
申包胥走秦告急, 求救於秦。秦不許。包胥立於秦廷, 晝夜哭, 七日七夜不絕其聲。秦哀公憐之, : “楚雖無道, 有臣若是, 可無存乎!”乃遣車五百乘救楚擊吳。六月, 敗吳於稷。
又《左傳》“定公四年”:
, 伍員與申包胥友。其亡也, 謂申包胥曰: “我必復楚國。”申包胥曰: “勉之! 子能復之, 我必能興之。”及昭王在隨, 申包胥如秦乞師, ……依於庭牆而哭, 日夜不絕聲, 勺飲不入口七日。秦哀公為之賦〈無衣〉, 九頓首而坐。秦師乃出。 (21)
《說苑》卷4〈立節〉, 子路曰: “不能甘勤苦, 不能怡貧窮, 不能輕生死, 而曰我能行義, 吾不信也” 。子路即以申包胥哭秦廷作為表現“勤苦”的例證, 以為“勤苦”是行仁義的條件。李白詩作中的用例有〈酬裴侍御對雨感時見贈〉(2710)“申包哭秦庭, 泣血將安仰”, 〈鳴皋歌送岑徵君〉(1067)“哭何苦而救楚”, 〈流夜郎半道承恩放還兼欣克復之美書懷示息秀才〉(1696)“悲作楚地囚, 何日秦庭哭”, 〈酬裴侍御對雨感時見贈〉(2710)“申包哭秦庭, 泣血將安仰”等。
4. 卞和泣玉
  卞和泣玉的故事見《韓非子》〈和氏〉:
楚人和氏得玉璞楚山中, 奉而獻之厲王。厲王使玉人相之, 玉人曰: “石也。”王以和為誑, 而刖其左足。及厲王薨, 武王即位, 和又奉其璞而獻之武王; 武王使玉人相之, 又曰: “石也。”王又以和為誑, 而刖其右足。武王薨, 文王即位, 和乃抱其璞而哭於楚山之下; 三日三夜, 泣盡而繼之以血。王聞之, 使人問其故, : “天下之刖者多矣, 子奚哭之悲也?”和曰: “吾非悲刖也, 悲夫寶玉而題之以石, 貞士而名之以‘誑’, 此吾所以悲也。”王乃使玉人理其璞而得寶焉, 遂命曰“和氏之璧”。(21)
又《新序》卷5“雜事”敘述同樣的故事, 但結處則補上: “故曰: 珠玉者, 人主之所急也, 和雖獻寶而美, 未為玉尹害也, 進寶且若彼之難也, 況進賢人乎” 。李白詩中的用例有〈鞠歌行〉(536)“荊山長號泣血人, 忠臣死為刖足鬼” , 〈早秋贈裴十七仲堪〉(1227)“荊人泣美玉, 魯叟悲匏瓜”, 〈贈范金鄉二首(其一)(1283) “徒有獻芹心, 終流泣玉啼” 等。
5. 雍門哭
  《淮南子》〈覽冥訓〉: “昔雍門子[?]以哭見於孟嘗君, 已而陳辭通意, 撫心發聲, 孟嘗君為之曾欷歍唈, 流涕狼戾不可止”, 又〈繆稱訓〉: “雍門子[?]以哭見孟嘗君, 涕流沾纓” 。又事見《說苑》卷11〈善說〉:
雍門子周以琴見乎孟嘗君, 孟嘗君曰: “先生鼓琴, 亦能令文悲乎?”雍門子周曰: “……千秋萬歲之後, 廟堂必不血食矣。高臺既已壞, 曲池既已壍, 墳墓既已平, 而青廷矣, 嬰兒豎子樵採薪蕘者, 蹢躅其足而歌其上, 眾人見之, 無不愀焉為足下悲之, : ‘夫以孟嘗君貴尊, 乃可使若此乎?’”於是孟嘗君泫然, 泣涕承睫而未殞。雍門子周引琴而鼓之, 徐動宮徵, 微揮羽角, 切終而成曲。孟嘗君涕浪汗增欷, 下而就之曰: “先生之鼓琴, 令文立若破國亡邑之人也。” (21)
又桓譚(約前23-56)《新論》曰:
雍門[?]周以琴見孟嘗君曰: “臣切悲千秋萬歲後, 墳墓生荊棘, 狐兔穴其中, 樵兒牧躑躅而歌其上, 行人見之, 悽愴曰: ‘孟嘗君之尊貴, 亦至於此乎!’”孟嘗君喟然嘆息, 淚出承睫而未下。 (21)
孟嘗君的淚下, 乃有感於千秋身後, 人事代謝, 也許有破國亡邑之虞。李白詩中的用例有〈猛虎行〉(907)“腸斷非關《隴頭水》, 淚下不為雍門琴”, 其意為並非因聽到淒楚動人的琴聲而下淚。
6. 羊公墮淚碑
  羊祜, 字叔子, 為西晉大臣, 武帝時都督荊州諸軍事, 任內極得民心, 死後百姓見到他的墓碑就流淚, 故時人之稱為墮淚碑, 事見《晉書》卷34「列傳」第四“羊祜”:
祜樂山水, 每風景, 必造峴山, 置酒言詠, 終日不倦。嘗慨然歎息, 顧謂從事中郎鄒湛等曰: “自有宇宙, 便有此山。由來賢達勝士, 登此遠望, 如我與卿者多矣! 皆湮滅無聞, 使人悲傷。如百歲後有知, 魂魄猶應登此也。”湛-曰: “公德冠四海, 道嗣前哲, 令聞令望, 必與此山俱傳。至曰湛輩, 乃當如公言耳。”……襄陽百姓於峴山祜平生游憩之所建碑立廟, 歲時饗祭焉。望其碑者莫不流涕, 杜預因名為墮淚碑。(21)
李白詩中的用例有〈襄陽歌〉(973)“君不見, 晉朝羊公一片古碑材, 龜頭剝落生莓苔! 淚亦不能為之墮, 心亦不能為之哀” 。
7. 易水別淚
  《戰國策》卷31“燕策三”, 燕太子丹請荊軻去刺秦王, 荊軻將行:
太子及賓客知其事者, 皆白衣冠以送之。至易水上, 即祖, 取道。高漸離擊, 荊軻和而歌, 為變徵之聲, 士皆垂泪涕泣。又前而為歌曰: “風蕭蕭兮易水寒, 壯士一去兮不復還!” 復為忼慨羽聲, 士皆瞋目, 髮盡上指冠。於是荊軻遂就車而去, 終已不顧。 (21)
荊軻, 戰國時衛人, 之燕, 燕人謂之荊卿, 上引與《史記》卷86〈刺客列傳〉中的記述大同小異。荊軻刺秦王一事, 是一種犧性的表現。首先犧性的是自願把首級割下來的樊於期, 其次是往行刺秦王的荊軻。李白詩中的用例有〈贈友人三首(其二)(1806)“長號易水上, 為我揚波瀾” 。
8. 湘妃淚
  張華(232-300)《博物志》卷8“堯之二女, 舜之二妃, 曰湘夫人。舜崩, 二妃啼, 以涕揮竹, 竹盡班” 。任昉(460-508)《述異記》卷上: “昔舜南巡而葬於蒼梧之野, 堯之二女娥皇、女英追之不及, 相與慟哭, 淚下沾竹, 竹文上為之班班然” 。
9. 鄒衍淚
  “鄒衍事燕惠王盡忠, 左右譖之。王擊之, 仰天而哭, 五月天為之下霜” 。上述引文, 原為《淮南字》的逸文。李白詩中的用例有〈上崔相百憂章〉(3498)“鄒衍慟哭, 燕霜颯來”。
10. 楊朱泣歧路
  《列子》〈說符篇〉: “楊子之鄰人亡羊, 既率其黨, 又請楊子之追之。楊子曰: ‘嘻! 亡一羊何追者之眾?’鄰人曰: ‘多歧路。’既反, : ‘獲羊乎?’ 曰: ‘亡之矣。’曰: ‘奚亡之?’曰: ‘歧路之中又有歧焉, 吾不知所之, 所以反也。楊子戚然變容, 不言者移時, 不笑者竟日’” 。
  《淮南子》〈說林訓〉“楊子見逵路而哭之, 為其可以南可以北; 墨子見練絲而泣之, 為其可以黃可以黑” 。傳楊朱看見四通八達的大路, 可往南, 也可以往北, 容易迷失方向, 不覺哭了起來。
11. 賈生淚
  《史記》〈屈原賈生列傳〉記賈誼(200-168)在長沙懷王處, “居數年。懷王騎, 墮馬而死, 無後。賈生自傷為傅無狀, 哭泣歲餘, 亦死。賈生之死時年三十三” 。但“賈生淚”應指賈誼上疏陳政事。《漢書》卷48〈賈誼傳〉: “誼數上疏陳政事, 多所欲匡建, 其大略曰: 臣竊惟事勢, 可為痛哭者一, 可為流涕者二, 可為長太息者六, 若其它背理而傷道者, 難徧以疏舉” 。李白詩中的用例有〈答高山人兼呈權顧二侯〉(2748)“未作仲宣詩, 先流賈生涕”。
12. 阮籍窮途慟哭
  《晉書》〈阮籍傳〉: “籍本有濟世志。屬魏晉之際, 天下多故, 名士少有全者。籍由是不與世事, 遂酣飲為常。……時率意獨駕, 不由徑路, 車跡所窮, 輒慟哭而反” 。
13. 小結
  眼淚帶有一種神秘的力量, 《路加福音》第736-50節“罪婦蒙赦”, 就是藉著眼淚, 觸動神聖的救恩而洗去罪惡 。在唐以前的神怪小說中, 有一則哭死復生的故事 。其中所述, 是愛情的力量衝破生死的界限, “盡哀”和“慟哭”本是人之常情, 但卻是導演“神奇復生”一幕不可忽略的細節。在上述有關的典故中, 杞梁妻哭夫而城崩, 鄒衍慟哭而五月正夏飛霜等, 也同屬“天人感應”之說, 儘管王充(27-79)提出反駁, 以為哭倒是實情, 但城為之崩, 只屬巧合, 而鄒衍囚拘而歎, 只是時適霜降, 由於後世人好虛而不原其實, 故傳之不滅 。
  從道德節操的層面看“淚”, 杞梁妻是對丈夫的忠貞, 娥皇女英淚染湘竹的故事, 也是歌頌二妃對舜的忠貞。鄒衍和申包胥二者, 所表現的是忠臣的“慟哭”, 前者遭讒被囚, 後者向為救國而向秦哭援。至於雍門淚是有感於國破邑亡, 易水別淚則是一種死別, 而卞和泣血, 則悲懷才未遇。這些人物流下來的淚, 在意識的層面上, 都有既定的象徵意義。

五、哭泣──人格的面具
  哭泣行為的功能, 一是藉此紓緩壓力, 讓人們從悲傷中回復過來; 二是作為一種傳達通悲傷和痛苦的媒介, 引起別人的同情和安慰 。然而, 流淚作為一種情緒的表現, 很早已引起文人學士的注意, 並且將之作為一種評鑑的標準。趙與時(1172-1228)編撰的《賓退錄》, 即云: “讀諸葛孔明〈出師表〉而不墮淚者, 其人必不忠; 讀李令伯〈陳情表〉而不墮淚者, 其人必不孝; 讀韓退之〈祭十二郎文〉而不墮淚者, 其人必不友” 。從這三句話看來, 大抵流淚這種行為, 可以用作判別忠、孝和友的標準。關於以流淚和哀傷作為評鑑的標準, 可以另舉《顏氏家訓》卷2“風操”篇的一個例子:
江左朝臣, 子孫初釋服, 朝見二宮, 皆當泣涕; 二宮為之改容。頗有膚色充澤, 無哀感者, 梁武薄其為人, 多被抑退。裴政出服, 問訊武帝, 貶瘦枯槁, 涕泗滂沱, 武帝目送之曰: “裴之禮不死也。” (21)
朝臣剛除孝, 朝見天子和太子時, 都應該哭泣流涕, 而裴政更因面容消瘦憔悴, 涕淚橫流, 故獲得梁武帝的稱贊。由此可見, 哀感是判別人格高下的一個標準。
  中國文學中有關哭泣的描述, 《老殘游記》〈自敘〉的一段話頗具條理。該文曰:
嬰兒墮地, 其泣也呱呱; 及其老死, 家人環繞, 其哭也號啕。然則哭泣也者, 固人之所以成始成終也。其間人品之高下, 以其哭泣之多寡為衡。……哭泣有兩類: 一為有力類, 一為無力類。痴兒騃女, 失果則啼, 遺簪亦泣, 此為無力類之哭泣。城崩杞婦以哭, 竹染湘妃之淚, 此有力類之哭泣也。而有力類之哭泣又分兩種: 以哭泣為哭泣者, 其力尚弱; 不以哭泣為哭泣者, 其力甚勁, 其行乃彌遠也。《離騷》為屈大夫之哭泣, 《莊子》為蒙叟之哭泣, 《史記》為太史公之哭泣, 《草堂詩集》為杜工部之哭泣; 李後主以詞哭, 八大山人以畫哭, 王實甫寄哭泣於《西廂》, 曹雪芹寄哭泣於《紅樓夢》。(21)
署名鴻都百練生的劉鶚(1857-1909), 在自敘中所言, 自有其背後的用意, 但筆者注意的是他給哭這回事作了分類和勾劃出一個系譜來。其中“其間人品之高下, 以其哭泣之多寡為衡”一語, 也就是說劉鶚同樣以哭的多寡作為評定人品高下的標準。
  哭作為一種情緒的表現, 可以宣洩悲傷的情緒, 但如上文所述, 流淚亦可視作人格面具(persona)。榮格在〈原型與集體無意識〉中曾指出, 人格面具是個人適應或他用來對付世界體系的方式, 如各行各業都有自己特有的人格面具。人格面具實際上並非戴面具的本人, 但其他人甚至自己卻都會認為該面具即是自己。假如人們和人格面具合而為一(如教授與他的教科書, 歌唱家與他的聲音), 那就會有危險 。故流淚必須有適度調節, 否則就會構成危險。《黃帝內經靈樞》卷5“口問”第二十八:
黃帝曰: 人之哀而泣涕出者, 何氣使然? 岐伯曰: 心者, 五臟六腑之主也; 目者, 宗脈之所聚也, 上液之道也; 口鼻者, 氣之門戶也。故悲哀愁憂則心動, 心動則五臟六腑皆搖, 搖則宗脈感, 宗脈感則液道開, 液道開, 故泣涕出焉。液者, 所以灌精濡空竅者也, 故上液之道開則泣, 泣不止則液竭; 液竭則精不灌, 精不灌則目無所見矣, 故命曰奪精。(21)
以上引文是從醫理的角度立論, 大概是淚以液態從身體中流出, 中西皆認為人的身體中有著具有生命力的液體 , 淚是五液之一, 哭泣過度的結果可以是失明 , 故古代喪禮中即出現相應的限制, 諸如“哭踊有節”、“代哭”、“朝夕哭”、“反哭”、“卒哭”等 。另《晉書》卷88“王裒”:
裒少立操尚, 行己以禮, 身長八尺四寸, 容貌絕異, 音聲清亮, 辭氣雅正, 博學多能, 痛父非命, 未嘗西向而坐, 示不臣朝廷也。於是隱居教授, 三徵七辟皆不就。廬于墓側, 旦夕常至墓所拜跪, 攀柏悲號, 涕淚著樹, 樹爲之枯。母性畏雷, 母沒, 每雷, 輒到墓曰: “裒在此。”及讀《詩》至“哀哀父母, 生我劬勞”, 未嘗不三復流涕, 門人受業者並廢〈蓼莪〉之篇。 (21)
王裒的“聞雷泣墓”是二十四孝之一, 哭泣實際是一種至孝的表現, 也就是一種人格的顯現。

六、開端結尾皆用與流淚相關的用例
  開端和結尾皆有流淚相關用語的例子只有二例。其一為〈古風(其二十二)(119), 全詩如右: “秦水別隴首, 幽咽多悲聲 。胡馬顧朔雪, 躞蹀長嘶鳴。感物動我心, 緬然含歸情。昔視秋蛾飛, 今見春蠶生。裊裊桑枯葉, 萋萋柳垂榮。急節謝流水, 羇心搖懸旌。揮涕且復去, 惻愴何時平?” 該篇開端寫流水嗚咽和胡馬顧乎朔雪起興 , 托物興詞, 引動詩中主體“我”的懷歸之情。中四句借昆蟲和植物寫時間的遷移, 然後寫時節如流水之急, 心如懸旌, 但最後仍得揮涕而再繼續征途, 故朱諫云: “此詩為戍役者而作” 。
  另一為〈古風(其三十七)(180), 全詩如右: “燕臣昔慟哭, 五月飛秋霜。庶女號蒼天, 震風擊齊堂。精誠有所感, 造化為悲傷。浮雲蔽紫闥, 白日難回光。群沙穢明珠, 眾草凌孤芳。古來共歎息, 流淚空沾裳” 。曾國藩(1811-1872)《求闕齋讀書錄》云: “前六句言積誠可以回天, 後六句言眾口可以鑠金。理有定而事無定, 反復感嘆” 。此篇首四句借鄒衍和庶女的冤結感動上蒼的故事抒發怨憤, 中段的“浮雲與白日”, “群沙與明珠”, “眾草與孤芳”等均可視作小人與君子之比。結語為詩中的主體謂古往今來皆如是, 唯有流淚沾衣, 為自解之辭。全詩不涉具體事件, 只直抒感興, 故蕭士贇(淳祐[1241-1252]間進士): “哀而不傷, 怨而不悱” 。
1. 開端中的用例
  除上述兩首開端結尾均出現與淚相關的用例外, 在結尾中出現有關的用例共8, 其中三例分別用楊朱泣路歧, 杞梁妻哭崩城牆, 和羊公墮淚碑的典故。〈古風(五十九)(256)“惻惻泣路歧, 哀哀悲素絲” , 以事起興, 紛紛世事, 如歧路, 如素絲, 故可泣可悲。蕭士贇云: “太白罹難之餘, 友朋之交通, 其不能始終如一, 而奔趨權門者, 諒亦多矣。徒有一類失歡之客, 勤勤問勞, 亦何所規益乎?” 故以為觀此詩者可知人心之不古。又〈東海有勇婦(代關中有貞女)(674)“梁山感杞妻, 慟哭為之傾” , 借杞梁妻之義列起興, 寫關中的勇婦為夫報仇。另〈襄陽曲四首(其四)(735)中“墮淚碑”只作為一客觀場景, 不含哀思 。
  〈古風(其十九)(114)“泣與親友別, 欲語再三咽。勗君青松心, 努力保霜雪。世路多險艱, 白日欺紅顏。分手各千里, 去去何時還?”首句來自〈古詩〉“泣與親友別, 氣結不能言” , 所敘為詩中主體告別親友之傷感。破題之手法即嚴羽《滄浪詩話》所云: “太白發句, 謂之開門見山” 。另〈題情深樹寄象公〉(1976)“腸斷枝上, 淚添山下樽。白雲見我去, 亦為我飛翻”。開端對仗工整, “淚添山下樽”主要表述詩中主體的情深。
  〈寄遠十二首(其四)(3653)開端“玉落春鏡, 坐愁湖陽水”, 詩中的主體為一女子的口吻。〈在潯陽非所寄內〉(3729)“聞難知慟哭, 行啼入府中。多君同蔡琰, 流淚請曹公” , 慟哭和流淚都是李白對妻子的描述。
  〈王昭君二首(其二)(549)“昭君拂玉鞍, 上馬啼紅頰。今日漢宮人, 明朝胡地妾” 。此篇是最後一例, 而其特點是完全將王昭君作為一個他者來敘述。
2. 結尾中的用例
  李白詩作中以流淚作結的, 除去上述兩首開端結尾均有與淚相關的用語外, 另有49例。用與淚相關詞語作結的, 較多見於送別(10)、樂府(7)、閨情(7)、歌吟(5), 以及贈(4)類的詩作。以下將逐一作簡要的論述。
送別詩結尾的用例
  筆者於〈開端和結尾的詩學: 李白的離別詩研究〉 , 曾略述李白詩作借哭泣以為情結的特點。流淚可以將離別所牽動的情緒渲洩出來, 使內在回復至平衡的狀態, 這近乎亞里士多德(Aristotle, 384-322)《詩學》(Poetics)中的淨化 /疏洩 /卡塔西斯(katharsis)作用 。克羅齊(Benedetto Croce, 1866-1952)在《美學的歷史》中即認為亞里士多德是“藝術是一種解放的力量”這個近代觀念的啟發者 。李白於送別詩結尾所寫哭泣, 是情的表現, 它釋放出一種或悲、或傷、或愁的情緒, 如〈留別于十一兄逖裴十三游塞垣〉(2124)“恥作易水別, 臨歧淚滂沱”; 〈留別賈舍人至(其二)(2220)“何必兒女仁, 相看淚成行” , “何必”一詞, 意為大丈夫不必如此, 呼應前句“勸此一杯酒” ; 〈送方士趙叟之東平〉(2309)“念別復懷古, 潸然空淚流”, 這句直截說因念別和懷古而流淚, 因前兩句為“西過獲麟臺, 為我弔孔丘(551-479), 也就是借孔子傷獲麟, 周道不興, 感嘉瑞之無應; 〈金陵送張十一再游東吳〉(2448)“空餘賈生淚, 相顧共悽然” , 用典作結, 自傷似賈誼流落江南; 〈送楊燕之東魯〉(2457)“我固侯門士, 謬登聖主筵。一辭金華殿, 蹭蹬長江邊。二子魯門東, 別來已經年。因君此中去, 不覺淚如泉” , 是想到多年不見的兒子也在東魯, 因思別與思親之情而下激。其他如〈江夏送友人〉(2550)“徘徊相顧影, 淚下漢江流”, 〈江夏別宋之悌〉(2212)“平生不下淚, 於此泣無窮” , 〈江夏送張丞〉(2550)“送君從此去, 回首泣迷津”, 〈送王孝廉覲省〉(2526)“相思無晝夜, 東泣似長川”, 都可以看到流淚的是詩中主體。另〈送張秀才謁高中丞〉(2510)“但灑一行淚, 臨歧竟何云?”離別自是灑淚的原因, 但自身繫獄, 傷無法如張秀才般往獻滅胡之策, 壯志未籌, 應是最大的原委。
  〈洗腳亭〉(3581)一篇該雖入“題詠”類, 但結尾“送君此時去, 回首淚成行” , 詩意屬送別之作。〈酬裴侍御留岫師彈琴見寄〉(2736)一篇列入“酬”類, 結尾“相思兩不見, 流淚空盈巾”, 為兩地相思, 未及相見, 故詩中的主體徒自流淚。
閨情詩結尾的用例
  陸游(1135-1210)《老學庵筆記》卷5: “世言荊公《四家詩》, 後李白, 以其十首九首說酒及婦人, 恐非荊公之言。白詩樂府外, 及婦人者實少, 言酒固多, 比之陶淵明輩, 亦未為過” 。“白詩樂府之外, 及婦人者少”的確是一個事實。寫閨情的詩, 可簡單分作兩類, 一為描寫閨中女性的作品, 包括擬代的詩作, 另一為給妻子的詩作。
  〈怨情〉(3693)一詩 , 寫一女子幽居, 含蓄蘊藉, 故歷來評價極高 。〈學古思邊〉(3698)一篇以隴首景色起興, 開端即點明“銜悲”, 為擬代女子思念遠征丈夫口吻 。〈代美人愁鏡二首(其二)(3706)“影中金鵲飛不滅, 臺下青鸞思獨絕。砧一別若箭弦。去有日, 來無年。狂風吹卻妾心斷, 玉並墮菱花前”, 則為擬代一女子臨鏡自傷, 因思夫(砧)而落淚。又〈代秋情〉(3686)“空掩紫羅袂, 長啼無盡時” , 亦為代怨女悲秋。〈寄遠十二首(其六)(3656)一篇較為例外, 結尾應為詩中主體“遙將一點淚, 遠寄如花人” 。
  至於李白寫給妻子寫的詩, 只有十餘首。根據筧久美子(KAKEHI Kumiko, 1932- )的看法, 這些“寄內”或“贈內”的詩作中, 其中一個特點, 即妻子是以一個第三者出現, 屬於詩人想像中的人物。例如〈別內赴徵三首(其三)(3712)“翡翠為樓金作梯, 誰人獨宿倚門啼。夜泣寒燈連曉月, 行行淚盡楚關西”, 並不是李白思念妻子焦渴難忍, 而是妻子如何思念以至甚至淚灑雙襟 。另一首給妻子的詩作為〈秋浦感主人歸燕寄內〉(3723)是例外, 結尾“我不及此鳥, 遠行歲已淹。寄書道中歎, 淚下不能緘” , 按詩意應為詩中的主體思妻淚下。
  松浦友久(MATSUURA Tomohisa, 1935-2002)將李白詩作中的女性分作三類, 一是宮中的女性, 一是思念出征在外的丈夫妻子, 一是民間庶民女性的形象。松浦友久指出李白詩中的女性形象, 有一個共同現象, 就是大多數都以第三者的表現手法來描寫, 作品中很少以第一人稱為主體的戀歌 。但閨怨一類的詩作, 的確存在著一種政治的喻意, 屈原〈離騷〉“長太息以掩涕兮, 哀民生之多艱” , 又王逸云:
《離騷》之文依《詩》取興, 引類譬喻, 故善鳥香草, 以配忠貞; 惡禽臭物, 以比讒; 靈脩美人, 以媲於君; 虙妃佚女, 以譬賢臣; 龍鸞鳳, 以託君子; 飄風雲霓, 以為小人。 (21)
《楚辭》中“香草美人”傳統, 由來已久, 以男女喻君臣, 詩中的女性主體思念愈切, 也就是對知遇的熱切期待。故詩中的女性主體雖然是一種虛構的聲音, 但這種性別的置換, 卻是潛意識中的一種投射。正如在做夢中, 意識的防衛機制隱退, 故無意識得以呈現。另詩中的女性處於一禁閉的空間──閨中, 也可視作潛意識中的苦悶和困窘的投射。又〈離騷〉“閨中既以邃遠兮, 哲王又不寤。懷朕情而不發兮, 余焉能忍與此終古” 。嘆“求女”不可得, 意即思君不可得, 而為君者又不悟, 此處所表現的是一種願望和現實的矛盾。
樂府詩結尾的用例
  樂府詩中用與淚相關結尾的用例, 共三類。第一類以典作結: 〈遠別離〉(267)“帝子泣兮綠雲間, 隨風波兮去無還, 慟哭兮遠望, 見蒼梧之深山, 蒼梧山崩湘水絕, 竹上之淚乃可滅” , 古題新意, 有借古諷今之意 ; 〈君子有所思行〉(667)“無作牛山悲 , 惻愴淚沾臆”, 借景公不應戀戀於富貴之典作結; 〈襄陽曲四首(其三)(734)“上有墮淚碑, 青苔久磨滅” , 借景感懷。
  第二類為詩中以女性為主體。如〈烏夜啼〉(338)一詩, 所獲評價甚高 。“黃雲城邊烏欲棲, 歸飛啞啞枝上啼。機中織錦秦川女, 碧紗如煙隔窗語。停梭悵然憶遠人, 獨宿孤房淚如雨”。唐汝詢(明末清初人)《唐詩解》卷12: “此婦人思夫之詞。言烏啼而日將冥, 故機中之女視窗紗如煙, 僅隔此而與烏聲若對語也。于是念切遠人, 為之罷織。又自傷孤獨, 而至于揮淚耳” 。另〈獨不見〉(635)“終然獨不見, 流淚空自知” , 以及〈塞下曲六首(其四)(708)“無時獨不見, 淚流空自知”兩詩, 詩中的主體均為一戍者之妻室, 寫思而不見之哀緒。
  第三類的例子只一篇, 即〈丁都護歌〉 (838)。該篇後半為“一唱都護歌, 心摧淚如雨。萬人繫磐石, 無由達江滸。君看石芒碭, 掩淚悲千古”。該詩的主體悲憫縴夫拖船運石之苦。雖然黃國彬(1946- )曾指出李白比較自我, 情感不太能向外投射, 不大能和萬民萬物一同悲喜, 故寫不出像杜甫(712-770)的〈茅屋為秋風所破歌〉 , 但〈丁都護歌〉卻是例外 , 《御選唐宋詩醇》卷4: “落筆沉痛, 含意深遠, 此李詩之近杜者” 。
“古風”結尾的用例
  古風中用與淚相關結尾共3, 流淚者皆為詩中的主體。〈古風(其二)(30)“沉嘆終永夕, 感我涕霑衣”。瞿兌園和朱金城(1921- )認為此詩託宮怨以喻士之見棄 , 又安旗(1925- )以為“正是由於對朝廷充滿了幻滅之感, 對時局充滿了傾危之感, 所以詩末有‘沉嘆終永夕, 感我涕沾衣’” 。〈古風(其三十九)(187)“倚劍歌所思, 曲終涕泗瀾” , 似為一孤臣懷憤之詞。〈古風(五十四)(239)“晉風日已頹, 窮途方慟哭” , 則借典作結, 以抒感慨, 借事以自喻也。
輓詩的結尾的用例
  關於哭輓詩的體式, 楊載(1271-1323)《詩法家數》云: “要情真事實。於其人情義深厚, 則哭之; 無甚情分, 則輓之而已矣。當隨人行實作, 要切題, 使人開口讀之, 便見是哭輓某人方好。要移不動為是, 又不可習為諛詞。中間要隱然有感傷之意” 。李白詩作中的用例有〈自溧水道哭王炎三首(其一)(3752)“有言不可道, 雪泣惜蘭芳” , 該詩借“蘭芳”之高潔人品以喻王炎, 另〈自溧水道哭王炎三首(其二)(3755)“哭向茅山雖未摧, 一生淚盡丹陽道” 。
其他詩作結尾的用例
  歌吟類的詩作共5, 其中3首為“秋浦歌”, 皆以游子在外為詩中的主體。〈秋浦歌十七首(其一)(1120)“遙傳一掬淚, 為我達揚州” , 因憶故鄉而揮淚; 〈秋浦歌十七首(其二)(1123)“何年是歸日? 雨淚下孤舟”, 歸期未定, 於孤泛舟中淚如雨下; 〈秋浦歌十七首(其七)(1128)“空吟白石爛, 淚滿黑貂裘” , 借蘇秦的典故而表達出一重懷才不遇之感。這一首跟〈臨路歌〉(1231)“後人得之傳此, 仲尼亡乎誰為出涕”所表達的情感類近 。最後一首為〈山鷓鴣詞〉(1246), 結尾“我心誓死不能去, 哀鳴驚叫淚霑衣”, 如按王琦(1758年在世)的看法, 是“南姬有嫁為北人婦者, 悲啼誓死而不忍去” , 則詩中的主體應為一女性。
  在4首贈詩中, 流淚的都是詩中的主體, 如〈贈任城盧主簿〉(1274)“歸飛未忍去, 流淚謝鴛鴻” , 〈見京兆韋參軍量移東陽二首(其一)(1296)“相逢問愁苦, 淚盡日南珠” 。但〈憶襄陽舊游贈馬少府巨〉(1469)“昔為大堤客, 曾上山公樓。……此地別夫子, 今來思舊遊”, 再到結尾四句“歸心結遠夢, 落日懸春愁。空思羊叔子, 墮淚峴山頭” , 為詩中主體想到壯志磋跎而落淚。而〈獄中上崔相渙〉(1638)“應念覆盆下, 雪泣拜天光” , 時李白在尋陽繫獄, 泣淚大抵是希望崔渙代為昭雪。
  懷古詩共3, 皆借淚以抒情作結。方回(1227-1306): “懷古者, 見古, 思古人, 其事無他, 興亡賢愚而已。可以為法而不之法, 可以為戒而不之戒, 則又以悲夫後之人也” 。〈蘇武〉(3179)“泣把李陵衣, 相看淚成血” , 可能因艱苦而下淚; 〈宿巫山下〉(3215)“高丘懷宋玉, 訪古一霑裳” , 則悲宋玉不見用。兩篇作品中下淚的皆為詩中的主體, 與〈金陵白楊十字巷〉(3217)“六帝餘古丘, 樵蘇泣遺老”, 並不相同。
  〈奔亡道中五首(其四)(3109)“申包惟慟哭, 七日鬢毛斑” , 用申包胥的典故, 〈秋夕旅懷〉(3458), 列入“感遇”類的詩作, 結尾“含歎想舊國, 泣下誰能揮?” 〈秋登巴陵望洞庭〉(3048)“聽此更腸斷, 憑崖淚如泉” , 其中有“瞻光惜頹髮”, 詹以為“此詩語意頹唐, 為李集中所少見” 。〈對酒憶賀監二首 並序(其一)(3362)“金龜換酒處, 卻憶淚沾巾” , 列入“懷思”類詩作, 詩中主體因懷人而下淚。最後一首為〈懼讒〉(3613), 入“雜詠”類, 結尾“行將泣團扇, 戚戚愁人腸” , 愁泣的是詩中的主體。

七、淚的想像──雄性化和雌性化
  如果分析人類眼淚的化學成分, “情感的眼淚”(emotional tears)跟眼球受外來刺激而分泌出來的眼淚, 成分有所不同。“情感的眼淚”的化學成分包括大腦中的某種物質(endorphines), 該物質被認為可以紓緩痛楚, 以及調和免疫系統因受刺激而出現的一些轉變, 故眼淚似乎是自我治療的一種方式 。
  水本身就帶有一種已經淨化的特質, 特別是從將身體的污物帶走。亞里士多德《詩學》中所提出的淨化作用, 也就是將憫憐和恐懼之情中的“危險”因素宣洩出去。按陳中梅的譯注, 作為一種宗教用語, 意為“洗淨”, 作醫學術語, 則為“宣洩”或“求平衡”。卞和“泣盡繼之以血”, 血成為淚的一種代替物, 泣血的故事, 另見用玉壺承淚化成血的故事 , 又盤古死後, 血液變成大地的河流 , 其中可以看到水、淚和血液相互之間有一種轉化的作用。“遙傳一掬淚, 為我達揚州”(1120), “遙將一點淚, 遠寄如花人”(3656), 也就是隨著流水去, 或者可以與流水融合無間, 都可以看到兩者間某些等性的兼容。淚隨著流水, 可以傳到遠方, 但淚水並沒有消失, 只是像紅葉隨水流到遠方, 淚水和紅葉作為一種傳達物, 其作用沒有區別, 只是淚跟情感主體更加密切。它原屬主體的一部分, 離開人的身體以後, 變成外物, 卻又寄託著主體的情感, 既是外物, 又非外物。
  錢鍾書(1910-1998)於《談藝錄》中, 曾指出李賀(789-816)好用“啼”、“泣”等字, 以為“此皆有所悲悼, 故覺萬彙同感”, 但後半卻說“皆偶一為之, 未嘗不可。豈有如長吉之連篇累牘, 強草木使償淚債者哉” 。說話有點不客氣, 但錢鍾書論李賀喜用啼泣等字, 其重點在於無情物的擬人化, 卻沒注意到“淚”離開身體後作為外物的一種特性。在李白的詩作中, 流水幽咽或嗚咽的用例只有兩個, 除了〈枯魚過河泣〉這個樂府古題外, 所用泣啼等字並無擬人化的特色。李白詩中的淚水, 都是下垂和流動著的, 又或橫流, 但卻沒有靜止的, 而且是向外的, 詩作未見有“飲泣”或“啜泣”等纖弱的用例。眼淚的流動, 意味著不會凝聚或淤積, 故“淚如泉湧”就是要驅走身體的抑鬱, 否則像死水般鬱悶於中, 就無法達至一種平衡狀態。
  呂祖謙(1137-1181)《詩律武庫》“感慨門”曾引《史記》卷38〈宋微子世家〉云: “昔箕子朝周, 過故殷墟, 城郭毀壞, 盡生禾黍, 箕子傷之, 欲哭則不可, 為其近婦人, 乃作《麥秀》之歌云: ‘麥秀漸漸兮, 禾黍油油兮, 彼狡童兮(紂也), 不與我好兮。’殷人聞之皆為流涕” 。殷墟之歎, 大抵是國破民流, 但給筆者的啟示是: “欲哭則不可, 為其近婦人”, 《史記索隱》“婦人之性多涕泣” 。又孔鮒《孔叢子》〈儒服〉第十三:
子高遊趙。平原君客有鄒文季節者, 與子高相善, 及將還魯, 諸故人訣既畢, 文節送行三宿臨別。文節流涕交頤, 子高徒抗手而巳, 分背就路, 其徒問曰: “先生與彼二子善, 彼有戀戀之心, 未知後會何期, 悽愴流涕, 而先生厲聲高揖, 此無乃非親親之謂乎?”子高曰: “始焉謂此二子丈夫爾, 乃今知其婦人也。人生則有四方之志, 豈鹿豕也哉? 而常聚乎。”其徒曰: “若此二子之泣非邪?”答曰: “斯二子良人也, 有不忍之心, 若於取斷, 必不足矣。”其徒曰: “凡泣者一無取乎?”子高曰: “有二焉。大姦之人, 以泣自信; 婦人懦夫, 以泣著愛。” (21)
鄒文和季節二人於送別子高時悽愴流涕, 故子高判定二人為“婦人也”, 而回答其徒時, 更將婦人與懦夫並列。然而, 哭泣者如為奸人, 其目的是自表誠信。
  悲慨一類的作品, 從屈原的“悲時俗之迫厄”, 到《古詩十九首》的感嘆人生, 建康時期的慷慨悲涼等, 可以看出一個傳統。司空圖《二十四詩品》“悲慨”云: “大風捲水, 林木為摧。適苦欲死, 招憩不來 。百歲如流, 富貴冷灰 。大道日喪, 若為雄才。壯士拂劍, 浩然彌哀。蕭蕭落葉, 漏雨蒼苔” 。“悲慨”原是詩的一種風格特點, “悲”有悲壯、悲憤、悲痛等義, “慨”則慷慨、感慨、慨嘆等義。詩的首兩句為風呼海嘯, 樹木傾折, 狀寫慘然悲涼之景, 三四兩句寫志士不得志的困思和鬱結, 五六兩句寫人生無常, 七八兩句寫感時傷逝, 九十兩句寫有志之士慷慨的情懷, 最後兩句以秋風蕭瑟和漏雨滴蒼苔之景, 狀寫寂寥和孤寂之感。
  傳統詩論中的“興觀群怨”, 錢鍾書早指出都偏重於“怨” , 以為好的作品都在於悲的方面。歐陽修(1007-1072)〈梅聖俞詩集序〉: “蓋世所傳詩者, 多出於古窮人之辭也。凡士之蘊其所有, 而不得施於世者, 多喜自放於山巔水涯, 外見蟲魚草木風雲鳥獸之狀類, 往往探其奇怪; 內有憂思感憤之鬱積, 其興於怨刺, 以道羈臣寡婦之所嘆, 而寫人情之難言; 蓋愈窮則窮工。然則非詩之能窮人, 殆窮者而後而工也” 。又“懽愉之詞難工, 而窮苦之詞易好” 。淚來自內在的“感激”或“激動”, 但牽動這些“感”“動”的原因, 則如鍾嶸〈詩品序〉所言: “嘉會寄詩以親, 離群託詩以怨。至於楚臣去境, 漢妾辭宮; 或骨橫朔野, 或魂逐飛蓬; 或負戈外戍, 殺氣雄邊; 塞客衣單, 孀閨淚盡; 或士有解佩出朝, 一去忘反; 女有揚蛾入寵, 再盼傾國。凡斯種種, 感蕩心靈, 非陳詩何以展其義, 非長歌何以騁其情” 。實質上, 這是一種“詩言志”的演繹。無論是悲或哀, 都是內心的情態, 唯獨淚泣啼太息等等才形諸外。陳詩和長歌是一種轉化的行為, 而流淚本身亦是一種經轉化的行為。正如現代男性在遇到羞辱的情況下, 藉著憤怒代替流淚 。樂府古辭〈悲歌行〉云: “悲歌可以當泣, 遠望可以當歸” , 放聲唱以歌代哭泣, 也同樣有著轉化的功能。
  男子和女子的哭泣, 該是有分的。李白〈江夏別宋之悌〉(2212)一詩約寫於開元二十二年(734), 時李白34, 詩的結尾云: “平生不下淚, 於此泣無窮”, 未必為虛言。“何必兒女仁, 相看淚成行!”李白分得清是兒女之哭態, 和壯士的哭態, “恥作易水別, 臨歧淚滂沱”(2124), 這種哭帶有“慷慨淚昂”之意。跟悲涼不一樣。《史記》: “太史公曰: 余每讀《虞書》, 至於君臣相敕, 維是幾安, 而股肱不良, 萬事墮壞, 未嘗不流涕也” 。又〈屈原賈生列傳〉結處云: “太史公曰: 余讀《離騷》、《天問》、《招魂》、《哀郢》, 悲其志。適長沙, 觀屈原所自沉淵, 未嘗不垂涕, 想見其為人” 。太史公之所以垂涕, 只是對屈原“信而見疑, 忠而被謗”, 以及其高潔人格深表同情, “垂涕”一事帶有“贊美”之意。諸葛高〈出師表〉結處“臣不勝受恩感激, 今當遠離, 臨表涕零, 不知所云”, “感激”所表示的是一種強烈的情感, 離別之際, 不能隨時進言, 故臨表涕零。
  陸游(1125-1210): “若遇變遇讒, 流離困悴, 自道其不得志, 是亦志也。然感激悲傷, 憂時閔己, 託情寓物, 使人讀之, 至於太息流涕, 固難矣” 。杜甫重檢高適(701-765)晚年所贈〈人日寄杜二拾遺〉 時, 於〈追酬故高蜀州人日見寄(并序)〉的序中記下“淚灑行間, 讀終篇末” , 而詩中亦云“今晨散帙眼忽開, 迸淚幽吟事如昨”。杜甫之所以淚灑行間, 大抵有感於際遇, 作客他鄉, 深憂世亂, 有志卻又難伸, 淚是為國家和朋友而流的。陸游(1125-1210)即云: “蓋人之情, 悲憤積於中而無言, 始發為詩。不然, 無詩矣。蘇武、李陵、陶潛、謝靈運、杜甫、李白, 激於不能自已, 故其詩為百代法” 。

八、小結
  本文先後討論了李白詩作中與流淚有關的用語和開端結尾中與淚相關的詩句。假如流淚是一種判斷人品的標準, 它即可視作一種人格面具。此外, 亦可從兩性的角度來觀察詩作中的流淚。雄性化的淚水, 來自於某種憤慨, 正如本文開端所引〈齊俗訓〉的“此皆憤於中而形於外者也”, 杞梁妻、申包胥、鄒衍、卞和、賈生、羊祜等人的眼淚, 皆見於史傳, 同為意識中的產生。“壯士”不得志, “節士感秋”, 惻愴揮涕, 是廣受認同的標準。按榮格以為水就是無意識的最普通的象徵 , 而不管男性或女性的身上, 都伏居著一個異性的形象, 在男性身上的女性形象, 或稱為阿尼瑪(anima), 在女性身上的男性形象, 或稱為阿尼姆斯(animus)。在意識的層面中, 如流淚被認作一種“兒女態”或“婦人性”, 這個標準自會對男性的意識構成一種壓抑 。但在閨情或以女子為主體的詩作中, 讀者聽到的是經過性別置換的女性聲音, 如主體為潛意識的一種投射, 這種淚水就是阿尼瑪的淚水, 即一種雌性化的淚。

"Tears in the Poetry of Li Bai" (開端與結尾的研究: 李白詩中的淚), in Consciousness, Myth and Poetics: In Search of Literary Criticism (意識‧神話‧詩學──文本批評的尋索) (Beijing: Zhongguo shehui kexue chubanshe, March 2005), pp.206-2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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