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白詩作的夏季描述

一、前言
  中國古典詩歌以四季為主題的詩作相當多, 但以春秋兩季為主題的詩作卻遠較夏冬的為多, 松浦友久(MATSUURA Tomohisa, 1935-2002)認為原因是夏冬的景色是差不多固定的, 春天景色繁茂, 秋天景色枯衰, 而夏冬卻不像春秋兩季可以藉花開花落, 黃葉搖落和飛鳥往還那樣產生多彩的變化 。夏冬兩季相比, 冬季的詩作也較夏天的為多 , 中國詩歌的這個現象似乎從來就是如此。筆者曾翻檢宋人蒲積中(生卒不詳)所編的《歲時雜詠》 , 據該集提要所記, 該集共46, 142為元日至除夜共28, 其後4卷則只題月令而無節序, 集中錄詩2,749首。端午、夏至和伏日這三個夏天的節序見卷2022, 詩作分布的情況如下: 20收端午詩13, 唐以前的作品有兩首, 一為梁朝王筠(481-549)的〈五日望採拾〉, 另一為魏收(506-572)的〈五日〉; 21收宋人端午詩142; 22收夏至詩5, 伏日詩22首。又卷44為四月至六月的月令詩共45首。從這些簡單的數據看來, 唐代有關夏天時節或月令的詩作似不多。前人對李白(701-762)詩作的評價, 喜用“清新”、“俊逸”、“清水出芙蓉, 天然去雕飾”、“飄逸”、“絕塵”、“豪放”等, 王運熙(1926- )則指出李白最受人稱道的佳作, “或表現醉酒求仙、遺棄世俗的思想行為、或重表現日常生活和情緒” , 本文擬從李白的夏季描述手, 探討李白與夏日情景相關的詩作的特色。
  夏為四季中的第二季, 時間為陰曆四月至六月。在二十四氣節裏 , 屬於夏季的六個節氣為: 立夏、小滿、芒種、夏至、小暑、大暑。《尚書》〈洪範〉“日月之行, 則有冬有夏” , 日月的運行, 於是產生了冬夏, 但李白似乎沒有跟氣節相關的詩作。在李白的各種年譜中 , 並無特意標舉李白在不同季節的詩作。就安旗(1925- )等主編的《新版李白全集編年注釋》 中所附〈李白簡譜〉所見, 關於夏天的條目約有十六項:

開元十三年(725), 與蜀中友人指南同遊洞庭。
開元十八年(730)春夏間, 自安陸啟程, 取道南陽, 西入長安。
開元十九年(731)泛黃河, 經開封, 五月, 至宋城。作《梁園吟》 。
開元二十年(732)自春至夏, 買醉洛陽。結識元演(即元參軍)
開元二十三年(735)五月, 元演邀遊太原。
開元二十八年(740)五月, 移家東魯。
天寶元年(742)四月, 遊泰山, 直至秋間。有《遊泰山六首》。
天寶二年(743), 玄宗泛白蓮池, 白奉詔作序。
天寶四載(745), 與高適、杜甫同於濟南謁北海太守李邕。
天寶六載(747), 至越中。弔賀知章故宅。有《對酒憶賀監二首并序》。
天寶九載(750), 五月, 離金陵往遊廬山。
天寶十三載(754)夏遊揚州, 逢魏萬(即魏顥)遠道來尋。同遊金陵。
天寶十四載(755)往來於青陽、涇縣、當塗、南陵、秋浦等地, 俱有詩。
至德元載(756)夏至杭州。
乾元元載(758)五月, 至江夏, 盤桓甚久。
乾元二年(759), 還至江夏。
正如閻琦(1943- )所言, 李白詩作中所提及的人物、時間、地點和事情皆不易捉摸, 原因是李白詩作中的具體細節並不分明; 再加上李白一生浮遊四方, 足跡不定, 故為李白的詩文作繫年有一定的困難 。葛立方(?-1164)在《韻語陽秋》曾用李白的詩作為內緣證據, 印證李白常作客, 並引范傳正〈唐左拾遺翰林學士李公新墓碑并序〉 曰: “白偶乘扁舟, 一日千里, 或遇勝境, 終年不移, 往來牛斗之分, 長江遠山, 一泉一石, 無往而不自得也”, 故以為“白之長作客, 乃好遊爾, 非若杜子美為衣食所驅者也” 。又《圖經》亦曾記載“白性喜名山, 飄然有物外志, 以盧阜水石佳處, 遂往游焉。卜築五老峰下, 有書堂舊基, 後北歸猶不忍去” 。松浦友久即從“客寓意識”這個基調來考察李白的詩歌創作和生涯。假如細看上述的十六項內容, 除第(8)項外, 李白在這些夏季的日子裡大都是四處流走的。筆者以為從較日常的角度閱讀李白的詩作, 不一定無所發現。尤其李白平生遊歷所到, 夏季的景物, 李白不可能對之無動於衷。此外, 季節過渡時的景物, 即暮春至孟夏, 以及季夏至孟秋, 亦是本文探索的範圍。 

二、李白詩的四季
  要討論李白夏季的詩作, 可先談〈子夜吳歌〉(935)。〈子夜吳歌〉一作〈子夜四時歌〉, 吳兢(670-749)《樂府古題要解》“子夜”條云: “右舊史云: 晉有女子曰子夜, 所作聲至哀, 晉武帝太元中琅琊王軻家有鬼歌之, 後人依四時行樂之詞, 謂之《子夜四時歌》, 吳聲也” 。該詩所寫的四季的光景如下:

秦地羅敷女, 採桑綠水邊。素手青條上, 紅妝白日鮮。蠶飢妾欲去, 五馬莫留連。(〈春歌〉)
鏡湖三百里, 菡萏發荷花。五月西施採, 人看隘若耶。回舟不待月, 歸去越王家。(〈夏歌〉)
長安一片月, 萬戶擣衣聲。秋風吹不盡, 總是玉關情。何日平胡虜, 良人罷遠征?(〈秋歌〉)
明朝驛使發, 一夜絮征袍。素手抽針冷, 那堪把剪刀? 裁縫寄遠道, 幾日到臨洮?(〈冬歌〉)(21)
〈春歌〉寫秦地採桑女, 〈夏歌〉則先從鏡湖荷景入手, 然後再寫西施的故事。至於秋冬兩首的調子則大異。秋冬二首寫的是思婦想念征夫之情, 〈秋歌〉寫為征夫趕製寒衣, 〈冬歌〉則寫寒衣何時寄達, 其中〈秋歌〉尤獲好評 。
  中國古典詩歌中所表現時間意識, 季節變遷是其中一個特色。然而, 春秋的用語較夏冬佔優勢, 傳統上多採用春秋來表現時光的流逝, 如《離騷》“日月忽其不淹兮, 春與秋其代序。惟草木之零落兮, 恐美人之遲暮” 。夏冬則表現在寒熱的切身感受。李白〈望夫山〉(3243)“春去秋復來, 相思幾時歇?, 寫的就是時光的流逝。李白詩作中除了春去秋來一類的表述外, 某些詩作儘管寫的是某個特定季節, 但詩人卻以四季作為素材入詩 。如〈古風〉之五十二(233):

青春流驚湍, 朱明驟回薄。不忍看秋蓬, 飄揚竟何託? 光風滅蘭蕙, 白露灑葵藿。美人不我期, 草木日零落。(21)
全詩首三句點出春、夏、秋三季, 首句寫青春易逝, 有若驚湍, 夏為朱明, 故次句寫夏季來臨, 第三句寫秋蓬。蘭蕙和葵藿應為自喻之詞, 不遇知己之君(美人), 落句則以草木零落的衰境自傷, 故蕭士贇(淳祐[1241-1252]間進士)評其詩意全出於《離騷》 。另一首〈聞丹丘子於城北山營石門幽居中有高鳳遺跡僕離群遠懷亦有棲遁之志因敘舊以寄之〉(1921):

春華滄江月, 秋色碧海雲。離居盈寒暑, 對此常思君。思君楚水南, 望君淮山北。夢魂雖飛來, 會面不可得。……(21)
開端兩句寫春月和秋雲, 第三句以盈寒暑表述分別已有一年時間。該詩除了用景物變遷寫詩間的流逝外, 還借用了個體對於寒暑變易的具體感受。《周易》〈繫辭下傳〉“寒暑相推而歲成焉” 的說法, 歲這個觀念也是基於寒暑的變化。埃德蒙‧利奇(Edmund R. Leach, 1910-1989)認為原始社會的時間是在對立的兩極之間往返運動, 如黑夜與白晝、冬與夏、乾燥與洪水、老年與幼齡、生與死等。
  又如樂府〈秋思〉(927):

春陽如昨日, 碧樹鳴黃鸝 。蕪然蕙草暮, 颯爾涼風吹。天秋木葉下, 月冷沙雞悲。坐愁群芳歇, 白露凋華滋。(21)
雖然詩題為“秋思”, 但開端先以春景入手, 用春陽和黃鸝入詩, 三、四句以蕙草暮和涼風吹寫天氣的變化, 一是視覺, 一是觸覺。詩人對於夏天隻字不提, 暑熱似乎引不起詩人的感興。末四句木葉下、芳歇、莎雞 、白露等, 則是作為秋季的景物, 悲和愁則是詩人附於景物的情緒。又如〈姑蘇十詠〉之〈桓公井〉(3239):

桓公名已古, 廢井曾未竭。石甃冷蒼苔, 寒泉湛孤月。秋來桐暫落, 春至桃還發。路遠人罕窺, 誰能見清澈?(21)
此詩借桓公井雖有不竭的清澈寒泉, 卻因人跡罕至而廢, 抱發不平, 借此自喻。至於“秋來桐暫落, 春至桃還發”二句同樣不能看作是實寫, 秋來桐葉落, 春至桃花開是虛, 實指時間的循環往復。
  李白對於光陰流逝的看法, 最典型的莫過於〈春夜宴從弟桃花園序〉(4139)中所云: “夫天地者, 萬物之逆旅也; 光陰者, 百代之過客也。而浮生若夢, 為歡幾何?”而浮生若夢之說, 亦見於李白的詩作, 如〈與元丹丘方城寺談玄作〉開端的“茫茫大夢中, 唯我獨先覺”(3251), 〈春日醉起言志〉開端的“處世若大夢, 胡為勞其生?(3315), 以及〈答王十二寒夜獨酌有懷〉的“人生飄忽百年內”(2699)等。鍾嶸(468-518)〈詩品序〉云: “氣之動物, 物之感人, 故搖蕩性情, 形諸舞詠” , 又云: “春風春鳥, 秋月秋蟬, 夏雲暑雨, 冬月祁寒, 斯四候之感諸詩者也” , 又劉勰(465-522)《文心雕龍》〈明詩篇〉亦云: “人稟七情, 應物斯感, 感物吟志, 莫非自然” , 所謂“感物吟志”, 亦即〈物色〉篇所云:

歲有其物, 物有其容; 情以物遷, 辭以情發。一葉且或迎意, 蟲聲有足引心。況清風與朗月同夜, 白日與春林共朝哉! 是以詩人感物, 聯類不窮, 流連萬象之際, 沉吟視聽之區; 寫氣圖貌, 既隨物以婉轉; 屬采附聲, 亦與心而徘徊。(21)
陸機(261-303)〈文賦〉云: “遵四時以嘆逝, 瞻萬物而思紛, 悲落葉於勁秋, 喜柔條於芳春”。以上所述皆為因景生情, 而情又寄於詩, 也就是四季氣候和景物跟和詩人的關係。而其中苦樂又各有變化, 正如喬億(1702-1788)《劍谿說詩》下卷云: “節序同, 景物同, 而時有盛衰, 境有苦樂, 人心故自不同。以不同接所同, 斯同亦不同, 而詩文之用無窮焉” 。

三、由春入夏
  由春入夏, 最明顯的景色就是落花。李白寫落花的詩句相當多, 單是“落花”一詞, 在全集中凡23見。但李白對於落花的感覺, 根據青山宏(AOKI, Hiroshi, 1931- )的說法, 沒有太大的哀愁, 反而有喜歡的傾向。在李白的詩作中, “落花”一詞包含哀嘆之情的用例有二, 一為〈憶舊遊寄譙郡元參軍〉(1942)的“問余別恨今多少, 落花春暮爭紛紛”, 另一為〈落日憶山中〉(3372)的“花落時欲暮, 見此令人嗟” 。至於寫暮春的景物, 可舉〈涇溪東亭寄鄭少府諤〉(2056):

我遊東亭不見君, 沙上行將白鷺群。白鷺閑時散飛去, 又如雪點青山雲。欲往涇溪不辭遠, 龍門蹙波虎眼轉。杜鵑花開春已闌, 歸向陵陽釣魚晚。(21)
詩中的景物有東亭、涇溪、龍門、陵陽、青山、白鷺、水波、杜鵑等, 結句所述之事為陵陽竇子明因釣魚而偶得白龍而獲燒煉食餌之法, 得仙去。開端“我遊東亭不見君”一句已確定詩意為訪鄭諤不遇, 寫景抒情。結句的“晚”和“春已闌”則點明歸去已晚, 時序已為春暮。按中原健二(Nakahara Kenji, 1950- )的統計, 傷春和惜春的詩歌大概至中唐以後才有急增的現象 。
1.
炎熱的天氣
  夏季給人們最直接的感覺莫如炎熱。但在李白的詩作中, 夏天不一定是炎熱的, 而原因之一是李白四處遊走。如〈答杜秀才五松山見贈〉(2756):

……聞道金陵龍虎盤, 還同謝脁望長安。千峰夾水向秋浦, 五松名山當夏寒。銅井炎爐歊九天, 赫如鑄鼎荊山前。陶公攫爍呵赤電, 回祿睢盱揚紫煙。此中豈是久留處? 便欲燒丹從列仙。愛聽松風且高臥, 飀飀吹盡炎氛過。……(21)
該詩所記為詩人在江南漫遊。天寶十三載(754), 李白由金陵經秋浦抵南陵五松山, 詩中有“五松名山當夏寒”句。接續四句所述銅井山和荊山, 卻完全異樣。鑄鼎和炎爐的熱氣升騰是實, 鑄冶師陶公和火神回祿則是虛 , 詩人於是想到燒丹從仙和入山聽松高臥等活動。
  由於五月天氣炎熱, 容易生病, 故古人認為五月是惡月, 多所禁忌 , 另古人於五月亦有服食丹藥的習慣。陳元靚(南宋理宗[1225-1264]時人)《歲時廣記》卷24即有一則關於服食金丹的記述, “服丹藥”云: “《瑣碎錄》: 金液丹硫黃煉成, 乃純陽之物, 夏至人多服之” 。
2.
納涼消暑的活動
  高濂(明萬曆年在世)《遵生八牋》中有“高子論夏時幽賞一十二條”, 其中所見的十一條為: (1)“蘇堤看新綠”, (2)“東郊玩蚕山”, (3)“三生石談月”, (4)“飛來洞避暑”, (5)“湖心亭採蓴”, (6)“湖晴觀水面流虹”, (7)“山晚聽輕雷斷雨”, (8)“乘露剖蓮雪藕”, (9)“空亭坐月鳴琴”, (10)“觀湖上風雨欲來”, (11)“步山徑野花幽鳥”等 。從上這些標題可以一窺古人夏季時的各種遊樂。侯迺慧(1961- )將唐代文人的生活分為春夏秋三種類型, 夏日型又分作兩類: (1)納涼高臥與養閒修行; (2)農耕藥釣與家族團聚 。李白詩作中甚少提及家人和農耕, 而練藥和垂釣則不乏, 但是否屬於夏天的生活從則不大具體。如〈獨酌清溪江石上寄權昭夷〉(1989)一首:

我攜一樽酒, 獨上江祖石。自從天地開, 更長幾千尺? 舉杯向天笑, 天迴日西照。永願坐此石, 長垂嚴陵釣。寄謝山中人, 可與爾同調。(21)
假如單從詩的內容來判斷, 根本無從得知詩人在清溪獨酌和垂釣的時節, 詹(1916- )認為此詩乃李白於天寶十三載(754)在秋浦所作, 時李白曾於秋冬之際往來於宣州當塗、秋浦等地。
  在炎炎的夏日中, 納涼避暑, 應是賞心樂事。白居易(772-846)〈何處堪避暑詩〉云: “何處堪避暑? 林間背日樓。何處好追涼? 池上隨風舟。日高飢始食, 食竟飽還遊。遊罷睡一覺, 覺來茶一甌。眼明見青山, 耳醒聞碧流。脫襪閑濯足, 解巾快搔頭。……” 納涼的地點可以是山中、水亭、風亭, 又或泛舟湖上。孟元老(宋室南渡[1127]前後在世)《東京夢華錄》卷8“是月巷陌雜賣”條云:

都人最重三伏, 蓋六月中別無時節, 往往風亭水榭, 峻宇高樓, 雪檻冰盤, 浮瓜沉李, 流盃曲沼, 苞鮓新荷, 遠邇笙歌, 通夕而罷。 (21)
謝靈運(385-433)〈道路憶山中詩〉“不怨秋夕長, 常苦夏日短” , 元稹(779-831)〈遣興十首〉之二“莫厭夏日長, 莫愁冬日短” , 夏日的長短似乎跟詩人的心情有關。夏日炎炎, 《藝文類聚》卷5“歲時下”“熱”所錄的詩作, 詩題幾為“苦熱”、“苦暑”、“納涼”、“逐涼”等用語 。在李白的詩作中, 只有寫納涼, 卻沒有寫苦熱, 而且更因地點的特殊而有冷的描述。李白以夏日為題的詩只有〈夏日山中〉(3312)一首:

嬾搖白羽扇, 躶袒青林中。脫巾挂石壁, 露頂灑松風。(21)
劉辰翁(1232-1297)評曰“後人以此語入畫, 真復可愛。妙是結句”, 但朱諫(明弘治進士)以該詩“辭涉清淺, 一時之戲作也” 。然而, 詩人這種全無拘束或適意的消暑方式, 的確來得奔放, 只是詩寫得有點俗。另一首〈安州般若寺水閣納涼喜遇薛員外乂〉(3260):

翛然金園賞, 遠近含晴光。樓臺成海氣, 草木皆天香。忽逢青雲士, 共解丹霞裳。水退池上熱, 風生松下涼。吞討破萬象, 褰窺臨眾芳。而我遺有漏, 與君用無方。心垢都已滅, 永言題禪房。(21)
詩中所寫為詩人在般若寺中金園的花草, 以及水閣上所見。解裳、水退池熱、松風生涼等是跟天氣相關的敘述。末四句則寫除去煩惱, 隨遇而安, 除垢詠禪。詩人所遊覽的地點跟詩中所表現的情緒有關, 但炎天的涼快對產生這種情緒亦不無關係。李白對於夏季, 沒有苦熱之感, 反而相當愉快, 如〈梁園吟〉(1055):

……平臺為客憂思多, 對酒遂作梁園歌。卻憶蓬池阮公詠, 因吟淥水揚洪波。洪波浩蕩迷舊國, 路遠西歸安可得? 人生達命豈暇愁? 且飲美酒登高樓。平頭奴子搖大扇, 五月不熱疑清秋。玉盤楊梅為君設, 吳鹽如花皎白雪。持鹽把酒但飲之, 莫學夷齊事高潔。……(21)
詩中所述並非及時行樂, 後半有“沉吟此事淚滿衣, 黃金買醉未能歸”二句, 是詩意所在, 謝疊山(1226-1289): “太白遠離京國, 故發西歸之歎。所謂身在江湖而心存魏闕者歟” 。然而, 詩人在表面上是相當曠達的。另〈尋陽送弟昌岠鄱陽司馬作〉有“搖扇及干越, 水亭風氣涼。與爾期此亭, 期在秋月滿”(2519), 詩人寫搖扇和水亭的涼風, 詹即據此四句認為該詩為夏秋之際所作。又〈陪族叔當塗宰遊化城寺升公清風亭〉(2935)的“閑居清風亭, 左右清風來。當暑陰廣殿, 太陽為徘徊”, 按詩中太陽即夏日的太陽 , 詩句所述亦為於風亭避暑的活動。
  泛舟湖上是夏天的消暑活動, 但李白的詩作多寫秋季泛舟, 故難於舉例。李白有〈東魯門汎舟二首〉 , 關於該詩的時序, 安旗等繫於天寶四載(745), 並舉詩中的“桃花夾岸”和杜甫〈贈李十二白二十韻〉一詩中的“行歌泗水春”, 指出時令或在春季 。詹則以為該詩乃李白於開元後期移家東魯後作。按安旗的李白簡譜, 李白於天寶二十八年(740)五月移家東魯。由於該兩首詩作的時序存疑, 故暫且不論。李白另有〈陪從祖濟南太守泛鵲山湖三首〉(2844), 安旗以為寫於天寶四載春夏之間, 詹則以為是天寶五載夏季作, 儘管二人對該詩的繫年意見不同, 但對詩作之時序看法則較一致。該三首詩作如下:

初謂鵲山近, 寧知湖水遙? 此行殊訪戴, 自可緩歸橈。(其一)
湖闊數十里, 湖光搖碧山。湖西正有月, 獨送李膺還。(其二)
水入北湖去, 舟從南浦迴。遙看鵲山轉, 卻似送人來。(其三)(21)
從這三首詩的內容看, 完全看不出遊湖泛舟是為消暑。另〈姑蘇十詠〉之〈丹陽湖〉(3235): “湖與元氣連, 風波浩難止。天外賈客歸, 雲間片帆起。龜遊蓮葉上, 鳥宿蘆花里。少女棹歸舟, 歌聲逐流水”。詩人所寫的皆為湖中景物, 但卻全不觸及氣候。
3.
農作活動
  採桑養蠶主要是女性的工作, 初夏不再採桑, 而蠶蟲亦開始吐絲作蛹, 故夏季是收成的季節。為求順遂, 有關的養蠶活動有一定的禁忌, 顧祿(生於嘉慶初)《清嘉錄》即云
環太湖諸山, 鄉人比戶蠶桑為務。三四月為蠶月, 紅紙黏門, 不相往來, 多所禁忌。治其事者, 自陌上桑柔, 提籠采葉, 至村中繭煮, 分箔繅絲, 歷一月, 而後弛諸禁。 (21)
李白〈贈清漳明府姪〉(1397)一詩, 所描述的就是這種農作, 詩云:“舉邑樹桃李, 垂陰亦流芬。河堤繞淥水, 桑柘連青雲。趙女不冶容, 提籠晝成群。繰絲鳴機杼, 百里聲相聞”。雖然詹以為該詩是春季所作, 但筆者以為這一連串活動是不可能在春季完成的。又〈五月東魯行答汶上翁〉(2614)開端四句云: “五月梅始黃, 蠶凋桑柘空。魯人重織作, 機杼鳴簾櫳”, 所述亦為蠶成和織作的農事。“柘”屬桑科, 亦名“奴柘”, 《本草綱目》卷36: “處處山中有之。喜叢生, 幹而直, 葉豐而厚, 團而有尖。其葉飼蚕。……其木染黃赤色, 謂之柘黃” 。桑柘空即蠶老結繭, 蠶已成故不再餵飼, 詩人聽到的已是機杼織作之聲。又〈白田馬上聞鸎〉(3638)中的“我行不記日, 誤作陽春時。蠶老客未歸, 白田已搔絲”, 所記亦是繅絲的活動。
4.
五月景物的詩作
  在李白詩的作中, “五月”一詞有25個用例, 有部分可從其內容確定是描寫五月景物的作品, 上文所舉的〈五月東魯行答汶上翁〉即為一例。《古今圖書集成》“曆象彙編”“歲功典”“仲夏部選句”選錄李白共四首詩作的詩句
唐李白詩“大火五月中, 景風從南來, 數枝石榴發, 一丈荷花開”; 又“五月梅始黃, 蠶稠桑柘空”; 又“山花異人間, 五月雪中白”; 又“黃鶴樓中吹玉笛, 江城五月落梅花”。 (21)
這四首詩分別為〈過汪氏別業二首〉之二, 〈五月東魯行答汶上翁〉, 〈遊泰山六首〉之五, 和〈與史郎中飲聽黃鶴樓上吹笛〉。〈過汪氏別業二〉之二(3290): 
疇昔未識君, 知君好賢才。隨山起館宇, 鑿石營池臺。大火五月中, 景風從南來。數枝石榴發, 一丈荷花開。恨不當此時, 相過醉金罍。我行值木落, 月苦清猿哀。……(21)
開端所述為追憶, “大火五月中, 景風從南來”二句點明時序為五月。景風南來和石榴花發是夏景, 但當李白過汪氏別業時, 實際已值木落, 即秋天。又〈五月東魯行答汶上翁〉(2614): 
五月梅始黃, 蠶凋桑柘空。魯人重織作, 機杼鳴簾櫳。顧余不及仕, 學劍來山東。舉鞭訪前塗, 獲笑汶上翁。下愚忽壯士, 未足論窮通。我以一箭書, 能取聊城功。終然不受賞, 羞與時人同。西歸去直道, 落日昏陰虹。此去爾勿言, 甘心為轉蓬。(21)
則以時序開端。〈塞下曲六首〉之一(701)開端的“五月天山雪, 無花祇有寒” , 是另一個用例。又〈遊泰山六首〉之五(2803): 
日觀東北傾, 兩崖夾雙石。海水落眼前, 天光遙空碧。千峰爭攢聚, 萬壑絕凌歷。緬彼鶴上仙, 去無雲中跡。長松入霄漢, 遠望不盈尺。山花異人間, 五月雪中白。終當遇安期, 於此鍊玉液。(21)
李白於天寶元年四月遊泰山, 直至秋間, 泰山冬夏皆有雪, “山花異人間, 五月雪中白”, 寫的是五月花開而雪猶未散, 方弘靜(1516-1611)《千一錄》卷12評此二句云: “真仙人語; 他人第云花開如雪耳” 。在詩作中點明時序的例子, 可舉〈與史郎中飲聽黃鶴樓上吹笛〉(3327): 
一為遷客去長沙, 西望長安不見家。黃鶴樓中吹玉笛, 江城五月落梅花。(21)
此詩用結句點題, 亦於結句才點明時序。前兩句寫遷謫思鄉, 後兩句寫笛聲, 益動鄉情。明人張存紳《雅俗稽言》卷14“望江南”條云: “《樂府雜錄》: 古笛曲有《落梅花》。吳兢《樂府要解》所列‘古橫吹曲’有《梅花落》。又許雲封說笛亦有落梅折柳二曲, 今其辭亡矣。然詞人賦梅用笛事率起此, 而太白云: ‘黃鶴樓前吹玉笛, 江城五月落梅花。’又‘此夜曲中聞折柳, 何人不起故園情。’皆本此” 。又朱諫亦云: “五月本無梅花, 以笛中所吹, 有落梅之曲, 故云耳。詩人假借用事, 化無為有, 而無所拘泥也如此。此絕句之妙也”(3329)。謝榛(1495-1575)認為該結句有昂然的氣象
作詩有三等語: 堂上語, 堂下語, 階下語。知此三者, 可以言詩矣。凡上官臨下官, 動有昂然氣象, 開口自別。若李太白“黃鶴樓中吹玉笛, 江城五月落梅花”, 此堂上語也。 (21)
另《御選唐宋詩醇》卷8亦云: “淒切之情, 見於言外, 有含蓄不盡之致” 。
除上述四例外, 在李白詩作中出現“五月”的用例, 另有〈見京兆韋參軍量移東陽二首〉之二的“猿嘯千谿合, 松風五月寒”(1299), 〈送王屋山人魏萬還王屋〉的“五月造我語”(2257)。關於“五月造我語”一語, 詹於該詩“題解”中指出魏萬答詩〈金陵酬翰林謫仙子〉之末句為“此別未遠別, 秋期到仙山”, 故以此詩當是五月以後尚未入秋之前所作(2257)。王琦(1758年在世)注則云: “五月雖紀時節, 亦是暗用披裘公事耳” (關於“披裘”一典, 留待下文再述)。又〈荊州歌〉(554): 
白帝城邊足風波, 瞿塘五月誰敢過? 荊州麥熟繭成蛾。繰絲憶君頭緒多, 撥穀飛鳴奈妾何!(21)
麥熟 、繭成蛾、繰絲、撥谷 飛鳴等, 都是夏季的景象。這首詩的內容, 朱諫早已指出是“白託為荊州客之妻思之之辭”, 而此詩所獲評價甚高, 楊慎(1488-1559)《李詩選》卷2: “此歌有漢謠之風。又云: 唐人詩可入漢魏樂府者, 惟太白此首及張文昌《白鼉謠》、李長吉《鄴城謠》三首而止” 。又《御選唐宋詩醇》卷3: “古質入漢, 得風人之遺韻, 樂府妙處, 如是如是” 。《太平寰宇記》記“瞿塘峽口, 冬水淺, 屹然露百餘尺, 夏水漲沒百數十丈, 其狀如馬, 舟人不敢進” , 瞿塘有三峽, 灩預堆在巫峽口, 〈瞿塘行舟謠〉曰
澦大如襆, 瞿唐不可觸, 太白詩“五月不可觸, 猿鳴天上哀”, 又詩“瞿塘五月誰敢過”。澦大如馬, 瞿唐不可下。杜子美詩“沉牛答雲雨, 如馬戒舟航。澦大如象, 瞿唐不可上。澦大如, 瞿唐行舟絕。澦大如龜, 瞿唐不可窺。 (21)
故“瞿塘五月誰敢過”所述的時序為夏季五月。
5.
夏天的送別詩
  從李白送別詩作的內容來判斷, 大部送別詩的時序多為春秋二季, 大抵夏日不宜行旅。李白寫夏季送別的詩, 只有數首, 一是〈送梁四歸東平〉(2547):
玉壺挈美酒, 送別強為歡。大火南星月, 長郊北路難。殷王期負鼎, 汶水起垂竿。莫學東山臥, 參差老謝安。(21)
該詩的開端直截說明飲酒送別, “依所題目, 入頭便直把是也” , 屬直入法, 接“大火南星月”句才點明送別之時為夏。又〈送蕭三十一之魯中兼問稚子伯禽〉(2463): 
六月南風吹白沙, 吳牛喘月氣成霞。水國鬱蒸不可處, 時炎道遠無行車。夫子如何涉江路, 雲帆嫋嫋金陵去。高堂倚門望伯魚, 魯中正是趨庭處。我家寄在沙丘旁, 三年不歸空斷腸。君行既識伯禽子, 應駕小車騎白羊。(21)
詩人亦於開端點明時序, 接續三句所述吳牛喘月, 水國鬱蒸, 時炎道遠, 皆點明氣候炎熱。又〈登黃山凌歊臺送族弟溧陽尉濟充汎舟赴華陰〉(2595)詩云: “炎赫五月中, 朱曦爍河堤。爾從汎舟役, 使我心魂悽”。朱諫注“汎舟役”即漕粟, 故李濟是於五月溽暑之時因漕運而赴華陰。又〈留別金陵諸公〉(2178)詩云: “五月金陵西, 祖余白下亭”, 即於金陵白下亭祖餞。李白在詩中完全沒有提及炎熱的天氣, 另一首可以確定為同時的詩作〈金陵白下亭留別〉 , 情況亦相同。大概在水邊送別, 不會感到熱氣。
6.
流放夜郎時期的作品
  根據曾鞏(1019-1083)〈李太白文集後序〉所記
乾元元年(758), 終以汙璘事長流夜郎, 遂汎洞庭, 上峽江, 至巫山, 以赦得釋, 憩岳陽、江夏。久之, 復如尋陽, 過金陵, 徘徊於歷陽、宣城二郡。其族人李陽冰為當塗令, 白過之, 以病卒, 年六十有四。是時寶應元年(762)也。 (21)
根據《新版李白全集編年注釋》, 李白於這個時期的詩作約一百多首。李白抵江夏的時間約為乾元元年夏天五月, 李白寫有一首詩題很長的酬答詩, 詩題為: “張相公出鎮荊州, 尋除太子詹事。余時流夜郎, 行至江夏, 與張公去千里。公因太府丞王昔使車, 寄羅衣二事, 及五月五日, 贈余詩, 余答以此詩”(2738) 。原詩如下
張衡殊不樂, 應有四愁詩 。慙君錦繡段, 贈我慰相思。鴻鵠復矯翼, 鳳皇憶故池。榮樂一如此, 商山老紫芝。(21)
詩人借詩寄意, 以張衡喻張鎬, 讚譽其為人, 詩後半之意為可功成名退。嚴羽(1192-1243)評該詩云: “據題當有感激語, 而淡傲如此, 乃見胸懷”(2742)。另一首為〈流夜郎至江夏陪長史叔及薛明府宴興德寺南閣〉(2882): 
紺殿橫江上, 青山落鏡中。岸迴沙不盡, 日映水成空。天樂流香閣, 蓮舟颺晚風。恭陪竹林宴, 留醉與陶公。(21)
該詩前三聯為詩人鋪陳於興德寺南閣所見, 末聯言詩人陪二公宴於此。雖然此詩是李白流放夜郎之作, 但正如岡村繁(Okamura Shigeru, 1922- )所說, 李白當時的生活相當悠閑。《刪訂唐詩解》早已指出該詩“全無逐客之態” (2883)。按岡村繁的解釋, 李白與該地的達官貴人一起宴飲娛遊, 原因有二, 一是李白的盛名, 另一是的處刑只是一種形式性的懲罰 。
7.
南風和景風
  氣候和風的關係最為密切, 故李白詩作中所提及的“風”亦可作為時序的指標。李白詩作中“南風” 一詞共7, 但其中三項與時序無關, 即〈送楊少府赴選〉的“吾君詠南風, 兗冕彈鳴琴”(2317) , 〈避地司空原言懷〉的“南風昔不競, 豪聖思經綸”(3484) , 以及〈永王東巡歌十一首〉之十一的“南風一掃胡塵靜, 西入長安到日邊”(1174) 。其他如〈長干行二首〉之二的“五月南風興, 思君下巴陵”(619), 〈送二季之江東〉的“西塞當中路, 南風欲進船”(2558), 所述的南風應為夏季的風。又〈送蕭三十一之魯中兼問稚子伯禽〉(2463)開端“六月南風吹白沙, 吳牛喘月氣成霞”, 又〈寄東魯二稚子〉(1983):
吳地桑葉綠, 吳蠶已三眠。我家寄東魯, 誰種龜陰田? 春事已不及, 江行復茫然。南風吹歸心, 飛墮酒樓前。樓東一株桃, 枝葉拂青煙。此樹我所種, 別來向三年。桃今與樓齊, 我行尚未旋。嬌女字平陽, 折花倚桃邊。折花不見我, 淚下如流泉。小兒名伯禽, 與姊亦齊肩。雙行桃樹下, 撫背復誰憐? 念此失次第, 肝腸日憂煎。裂素寫遠意, 因之汶陽川。(21)
“吳地桑葉綠, 吳蠶已三眠”和“春事已不及”等句, 亦可見詩作時序屬暮春夏初之際。
  景風為夏至後的暖風, 即《淮南子》所述的八風之一: “清明風至四十五日景風至, 景風至四十五日涼風至” 。又《史記》卷25〈律書〉第三: “景風居南方。景者, 言陽氣道竟, 故曰景風” 。“景風”在李白詩中用例有二, 一為〈將遊衡岳過漢陽雙松亭留別族弟浮屠談皓〉(2207)的“憶我初來時, 蒲萄開景風。今茲大火落, 秋葉黃梧桐”, 詩人追述初到江夏時為夏季。另一用例則為前述〈過汪氏別業二〉之二的“大火五月中, 景風從南來”。

四、夏秋的昆蟲和植物
  大自然中的四季, 可以看到各種生命的活動, 由春入夏到由夏入秋, 某些昆蟲和植物的出現和變化, 可以作為這個時段的標記。
1.

  《呂氏春秋》〈仲夏紀〉: “仲夏之月……蟬始鳴” , 但李白詩中的秋蟬、山蟬、寒蟬等, 數量不多, 且大部分皆與秋天有關, 〈感時留別從兄徐王延年從弟延陵〉(2162)一首應是唯一的例外。詩云: “鳴蟬遊子意, 促織念歸期。驕陽何火赫, 海水爍龍龜。百川盡凋枯, 舟楫閣中逵。策馬搖涼月, 通宵出郊歧”。安旗等將此詩繫於至德元載七、八月之交。“鳴蟬遊子意”為詩人寓居於徐王延年時為夏季, “促織念歸期”則表示離開時已為夏秋時節。而當時可能由於氣候炎熱, 河川乾旱, 不能行舟, 故改走陸路。
2.
菡萏與芙蓉
  菡萏、芙蕖和芙蓉 都是荷花的別稱。《楚辭》〈離騷〉“製芰荷以為衣兮, 集芙蓉以為裳”。洪興祖(1090-1155)《楚辭補注》: “《本草》云: 其葉名荷, 其華未發為菡萏, 已發為芙蓉” 。《廣韻》: “菡萏, 荷花未舒也” 。《說文》: “未發為菡萏, 已發為芙蓉” 。又芙蓉指木蓮, 即木芙蓉, 秋季開花。李白詩中的芙蓉, 除〈湖邊採蓮婦〉(3692) “大嫂採芙蓉, 溪湖千萬重”一例外, 其餘都用作比喻 。荷花即蓮的花, 夏天開花, 紅色或白色, 有清香, 花謝後形成蓮蓬, 內生堅果, 俗稱蓮子。泛舟賞荷是夏天的其中一種活動。《清嘉錄》記錄蘇洲一地習俗禮尚和風土歲時, 於六月時份錄有“荷花蕩”和“消夏灣荷花”兩條:
是日[624], 又為荷花生日。舊俗, 畫船簫鼓, 競於葑門外荷花蕩, 觀荷納涼。
洞庭西山之址消夏灣, 為荷花最深處, 夏末舒華, 燦若錦, 游人放棹納涼, 花香雲影, 皓月澄波, 往往留夢灣中, 越宿而歸。 (21)
在李白的詩作中, 荷多是作為一種秋天的景物, 或借荷起興 , 又或帶有悲秋的意味 。如〈口號吳王舞人半醉〉 一詩, 安旗等將該詩繫於天寶七載秋李白客次廬江, 於太守吳王所宴之地而作 。至於〈豳歌行上新平長史兄粲〉(1018)的“憶昨去家此為客, 荷花初紅柳條碧”, 讀者可推知詩人於夏日抵新平。又〈早秋贈裴十七仲堪〉(1277)“復攜兩少女, 豔色驚荷花”, 雖然詩題有“早秋”二字, 但詹已指出有誤。另該詩有“南星變大火, 熱氣餘丹霞”二句, 可知時序確為夏季。其他例子尚有〈敘舊贈江陽宰陸調〉(1510)的“江北荷花開, 江南楊梅熟”, 以及前述〈子夜吳歌〉之〈夏歌〉的“鏡湖三百里, 菡萏發荷花”和〈過汪氏別業二首〉之二的“數枝石榴發, 一丈荷花開”。
3.
若耶溪
  另一個跟荷花相關的用語為“若耶”。若耶溪有古蹟浣沙石, 相傳為西施浣沙處, 故又名浣沙溪。“若耶溪”在李白詩集中凡9:
(1)
〈子夜吳歌〉之夏歌“五月西施採, 人看隘若耶”。
(2)
〈採蓮曲〉(571)“若耶溪旁採蓮女, 笑隔荷花共人語。日照新妝水底明, 風飄香袖空中舉。岸上誰家遊冶郎, 三三五五映垂楊。紫騮嘶入落花去, 見此踟躕空斷腸”。
(3)
〈見京兆韋參軍量移東陽二首〉之二“聞說金華渡, 東連五百灘。全勝若耶好, 莫道此行難。猿嘯千谿合, 松風五月寒。他年一攜手, 搖艇入新安”。
(4)
〈涇川送族弟錞〉(2583)開端“涇川三百里, 若耶羞見之”。
(5)
〈和盧侍御通塘曲〉(1250)開端“君誇通塘好, 通塘勝耶溪”。
(6)
〈送王屋山人魏萬還王屋〉“遙聞會稽美, 一弄耶谿水”。
(7)
〈越女詞五首〉之三(3736)“耶溪採蓮女, 見客棹歌迴。笑入荷花去, 佯羞不肯來”。
(8)
〈越女詞五首〉之五(3738)“鏡湖水如月, 耶溪女如雪。新粧蕩新波, 光景兩奇絕”。
(9)
〈浣紗石上女〉(3739)“玉面耶溪女, 青蛾紅粉粧。一雙金齒屐, 兩足白如霜”。
(2)取情為景, 王夫之(1619-1692)《唐詩評選》云: “詩文至此只存一片神光, 更無形跡矣” 。又《李詩直解》云: “此詠採蓮女之嬌媚, 而動遊冶者之思慕也” 。例(3)指會稽的勝境不及金華, “猿嘯千谿合, 松風五月寒”則是作為當地的勝景來描述。例(4)(5)的時序並非夏季, 前詩中有“秋深暝猿悲”, 後詩則有“四邊苦竹秋聲起”可證。例(6)亦是將若耶溪作為勝景來描述, 但跟例(3)帶有勸慰的意味不同。例(7)(9)寫的是耶溪採蓮女的嬌態。
4.
楊梅和櫻桃
  四月基本上是果熟的季節, 一般的水果有桑椹、桑實、桃、杏、櫻桃、楊梅等。李白〈答從弟幼成過西園見贈〉(2687):
一身自瀟灑, 萬物何囂喧? 拙薄謝明時, 棲閑歸故園。二季過舊壑, 四鄰馳華軒。衣劍照松宇, 賓徒光石門。山童薦珍果, 野老開芳罇。上陳樵漁事, 下敘農圃言。昨來荷花滿, 今見蘭苕繁。一笑復一歌, 不知夕景昏。醉罷同所樂, 此情難具論。(21)
山童所薦的不知是何種珍果, 但野老開芳樽, 上陳樵漁事, 下敘農圃言等等, 皆寫西園之宴會。至於昨來荷花滿, 今見蘭苕繁, 均為秋夏之交所見之景物。又前述〈陪族叔當塗宰遊化城寺升公清風亭〉一詩, 其中除描述暑日閑居納涼外, 還提及一種水果, 詩云: “茗酌待幽客, 珍盤薦彫梅”。田藝蘅(田汝成[生卒不詳, 嘉靖5(1526)進士]之子)《留青日札》卷26“雕梅”云
李白詩云: “珍盤薦雕梅。”今雕梅, 婦女巧者能之。取青梅以小刀刻畫, 或為同心錢, 或為盤花, 或為線縷, 或為絛環樓臺, 偷去其核, 略無損缺。或提起, 則玲瓏交結, 合之則依然一梅也。且以青銅蜂蜜養之, 愈久愈實, 而青色如生, 亦珍品之最巧者。 (21)
又樂府〈久別離〉(567)開端“別來幾春未還家, 玉窗五見櫻桃花” , 其時序應為春夏之間。《燕京歲時記》“蘆筍、櫻桃”條云: “四月中蘆筍與櫻桃同食, 最為甘美。古詩云: ‘蘆筍生時柳絮飛’; ‘紫櫻桃熟麥風涼’。均與今京師時令最為符合” 。其他例子尚有前述〈敘舊贈江陽宰陸調〉的“江北荷花開, 江南楊梅熟。正好飲酒時, 懷賢在心目”, 以及〈梁園吟〉的“玉盤楊梅為君設, 吳鹽如花皎白雪。持鹽把酒但飲之, 莫學夷齊事高潔”等。就詩中所見, 楊梅 可以佐酒, 且應和鹽而吃。
  除櫻桃和楊梅外, 夏季的果物還有紫椹。椹或作葚, 該詞見〈白田馬上聞鶯〉(3638)開端“黃鸝啄紫椹, 五月鳴桑枝”。《吳郡歲華紀麗》卷2“窗下聽鸝”條: “黍、葚熟時, 來在桑間。諺云: ‘黃栗留看我麥黃葚熟否。’實為應節趨時之鳥” 。

五、朱火和大火: 由夏入秋的情緒
  季節氣候的轉變最容易觸動詩人的情緒, 諸如懷人或思歸。〈金門答蘇秀才〉(2659)是李白於夏季懷人之作。安旗等將此詩繫於天寶二年春夏之間, 按該詩以時序開端, “君還石門日, 朱火始改木”即指蘇秀才還石門之日, 正值初夏改火 , 結處:
良辰不同賞, 永日應閑居。鳥吟簷間樹, 花落窗下書。緣谿見綠篠, 隔岫窺紅蕖。採薇行笑歌, 眷我情何已。月出石鏡間, 松鳴風琴裏。得心自虛妙, 外物空頹靡。身世如兩忘, 從君老煙水。(21)
所述則為憶念之情, 夏季的景致有鳥吟、落花、綠竹、紅蕖等, “眷我情何已”是對方的思念, “從君老煙水”則是詩人的期望。另一例見〈遊水西簡鄭明府〉(2920):
天宮水西寺, 雲錦照東郭。清湍鳴迴溪, 綠竹遶飛閣。涼風日瀟灑, 幽客時憩泊。五月思貂裘, 謂言秋霜落。石蘿引古蔓, 岸筍開新籜。吟翫空復情, 相思爾佳作。鄭公詩人秀, 逸韻宏廖廓。何當一來遊, 愜我雪山諾。(21)
詩人希望鄭明府能同遊, 但詩中較為奇特的, 是五月思著貂裘, 大概是天宮水西寺內全無暑氣之故。
1.
大火落
  李白於夏季懷人之作, 似乎只有上述兩例。其他詩作所見, 則為由夏入秋的描述, 如〈太原早秋〉(3102)一詩:
歲落眾芳歇, 時當大火流。霜威出塞早, 雲色渡河秋。夢遶邊城月, 心飛故國樓。思歸若汾水, 無日不悠悠。(21)
該詩以時序開端, 歲落和大火流都點出時序的推移。大火在李白全集中凡6見。大火是東方蒼龍星座中主要標誌星, 古人以大火的出沒以及晨昏在天空中的位置來確定季節時氣, 大火東方昏見為春分, 大火西方昏見為秋分, 大火南中昏見為夏至, 大火南中晨見為冬至。唐汝詢《唐詩解》卷33: “此感秋而懷歸也。芳歇火流, 夏秋之交, 此時未應有霜, 今太原近塞而寒, 故霜威獨早” 。又如樂府〈黃葛篇〉(682):
黃葛生洛溪, 黃花自綿冪。青煙蔓長條, 繚繞幾百尺。閨人費素手, 採緝作絺綌。縫為絕國衣, 遠寄日南客。蒼梧大火落, 暑服莫輕擲。此物雖過時, 是妾手中跡。(21)
此詩可以看作純粹的情詩, 寫思婦為丈夫縫製暑服, 《御選唐宋詩醇》卷4: “情至, 語何可多得!” 。又〈古風〉之四十七(217):
桃花開東園, 含笑誇白日。偶蒙春風榮, 生此豔陽質。豈無佳人色? 但恐花不實。宛轉龍火飛, 零落早相失。詎知南山松, 獨立自蕭飋!(21)
詩中的“龍火”即大火心星。開端的東園桃李和結處南山松相互對比, “春風”和“龍火飛”是就際遇而言, 並非實寫。又前引〈將遊衡岳過漢陽雙松亭留別族弟浮屠談皓〉的“憶我初來時, 蒲萄開景風。今茲大火落, 秋葉黃梧桐”, 則為詩人追憶過去至現在相聚的時間, 表惜別之意。又〈酬張卿夜宿南陵見贈〉(2677)的“月出魯城東, 明如天上雪。魯女驚莎雞, 鳴機應秋節。當君相思夜, 火落金風高。河漢挂戶牖, 欲濟無輕舠。……”, 開端即先寫魯城的節候, 然後借節候的轉移寫兩地相隔, 無法往訪的相思之情。
2.
始覺秋和不知秋
  “始覺秋”和“不知秋”是李白描寫由夏入秋的兩種模式。如〈過汪氏別業二首〉之一(3288), 詩的結句云: “酒酣益爽氣, 為樂不知秋”, 說明詩人心理上所感受到的時間並不是秋天, 這是對物理時間的一種否定。至於〈江上秋懷〉(3476)的“山蟬號枯桑, 始復知天秋”, 〈送魯郡劉長史遷弘農長史〉的“閉門木葉下, 始覺秋非春”(2357), 〈遊溧陽北湖亭望瓦屋山懷古贈同旅〉(1569)的“天清白露下, 始覺秋風還”, 以及〈秋浦感主人歸燕寄內〉(3723)開端的“霜朽楚關木, 始知殺氣嚴”等例子, 不論是始知或始覺, 也同樣是詩人心理上的一種感受, 詩人因景而觸動這種對時序的感受。假如相信李白於〈白田馬上聞鸎〉表白的“我行不記日”, 則這種感受當更為合理。

六、夏季的典故
  李白詩作中跟夏季相關的用典有三種, 一是五月秋霜, 二是五月披裘, 三是北窗晝眠。
1.
五月飛秋霜
  李白詩作跟五月相關的典故, 五月飛霜是其中一項。“鄒衍事燕惠王盡忠, 左右譖之。王繫之, 仰天而哭, 五月天為之下霜” 。上述引文, 原為《淮南子》的逸文。李白善用典故, “五月飛秋霜”一事可見。明人陳懋仁(生卒不詳)《藕居士詩話》卷上云: “太白《古風》云: ‘燕臣昔痛哭, 五月飛秋霜。’悲庶女之冤; 《贈江陽宰》云: ‘城門何肅穆, 五月飛秋霜。’譽政令之肅。句一意兩, 指用不拘” 。該典故在李白詩中的其他用例有〈上崔相百憂章〉“鄒衍慟哭, 燕霜颯來”(3498)。〈古風〉之三十七(180), 全詩如下
燕臣昔慟哭, 五月飛秋霜。庶女號蒼天, 震風擊齊堂。精誠有所感, 造化為悲傷。浮雲蔽紫闥, 白日難回光。群沙穢明珠, 眾草凌孤芳。古來共歎息, 流淚空沾裳。 (21)
曾國藩(1811-1872)《求闕齋讀書錄》云: “前六句言積誠可以回天, 後六句言眾口可以鑠金。理有定而事無定, 反復感嘆” 。此篇首四句借鄒衍和庶女的冤結感動上蒼的故事抒發怨憤, 中段的“浮雲與白日”, “群沙與明珠”, “眾草與孤芳”等均可視作小人與君子之比。結語為詩中的主體謂古往今來皆如是, 唯有流淚沾衣, 為自解之辭。全詩不涉具體事件, 只直抒感興, 故蕭士贇云: “哀而不傷, 怨而不悱” 。
2.
五月披裘
  五月披裘的用典, 見〈杭州送裴大澤赴廬州長史〉(2372)“五月披裘者, 應知不取金”。王充(27-97)《論衡》卷4〈書虛篇〉:
延陵季子出游, 見路有遺金。當夏五月, 有披裘而薪者。季子呼薪者曰: “取彼地金來。”薪者投鎌於地, 瞋目拂手而言曰: “何子居之高, 視之下, 儀貌之壯, 語言之野也? 吾當夏五月, 披裘而薪, 豈取金者哉?”季子謝之, 請問姓字。薪者曰: “子皮相之士也! 何足語姓字?”遂去不顧。(21)

〈杭州送裴大澤赴廬州長史〉為李白送裴大擇往廬州, 詩意大抵指如在赴任路上遇高潔之士, 不可輕視, 而所用典故亦配合時作的時序。
3.
北窗晝眠
  關於“北窗”的研究, 已有學者提及它跟白居易詩作的關係 。至於李白詩中的“北窗”用例, 可舉〈贈崔秋浦(三首)〉之二(1584)為例
崔令學陶令, 北窗常晝眠。抱琴時弄月, 取意任無絃。見客但傾酒, 為官不愛錢。東皋多種黍, 勸爾早耕田。(21)
陶淵明(372-427)〈與子儼等疏〉“常言五六月中, 北窗下臥, 遇涼風暫至, 自謂是羲皇上人” , 故可知此詩之時序為夏季。又陶淵明和北窗在李白詩中同出的用例有
(1) 陶令日日醉, 不知五柳春。素琴本無絃, 漉酒用葛巾。清風北窗下, 自謂羲皇人。何時到溧里, 一見平生親。(〈戲贈鄭溧陽〉, 1557)
(2)
……曲盡酒亦傾, 北窗醉如泥……(〈夜汎洞庭尋裴侍御清酌〉, 2894)
(3)
何處聞秋聲? 翛翛北窗竹……陶令歸去來, 田家酒應熟。(〈尋陽紫極宮感秋作〉, 3472)(21)

(2)詩中有“明湖漲秋月”句, (3)詩題則注明是感秋之作, 開端講北窗, 結處又想到陶潛, 詩作的時序是明顯的。至於例(1)首六句是借陶淵明的故事, 故難以判斷詩作中的時序, 其他詩作中如有“羲皇”, 則可以猜想所述為夏天的事情。“羲皇”一詞在李詩中尚有兩例一為“疇昔在嵩陽, 同衾臥羲皇” , 可以估計詩人所追述與元丹丘昔日於嵩陽初會的時序, 大約就在夏季。但另一例為〈經亂離後天恩流夜郎憶舊遊書懷贈江夏韋太守良宰〉(1666)的“百里獨太古, 陶然臥羲皇”, 其中所指的大概是指政治清明。

七、小結
  本篇從夏季這個主題分析李白的詩作, 但內容並不限於夏季, 由春入夏以及由夏入秋這兩個時段, 也是本文的重點所在。這種處理方式, 一是李白描述夏季的詩作不多, 二是筆者不希望將四季截然分開, 季節始終會有一種過渡的性質, 而且氣候的轉變最易觸動詩人的情緒, 這方面的討論在文中已有交代。本文討論了李詩中有與夏季相關的景物, 亦點出李詩中所述夏季的各種活動, 諸如納涼、泛舟、送別、織作等, 分述在李詩中所看到的夏蟬和各種植物。此外, 筆者亦注意到李白詩作中由夏入秋所表現的情緒。文章的第七小節則詳述了三項與五月相關的典故。

 "Study of the Scenery in Summer in Li Bai's Poetry" (
李白詩作的夏季描述), Journal of Critical Methodology and the Study of Chinese Culture (方法論與中國文化研究學刊), no.2 (February 2003), pp. 41-88; in Literature and Culture in the Han and Tang Periods (漢唐文學與文化研究
), ed. Yin-kui Sun & Chow-yiu Sin (Shanghai: Academia Press, 2004), pp.210-2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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